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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近兩年在風投那一塊蝕得厲害----梁安妮說的。去年回總部,她和小董先生出過海。」

    「雷再暉剛出道時就已經風傳要請他來為公司瘦身。以前……」鐘有初頓一聲,繼續道,「年年都恐嚇員工說寄資料給他。年年喊狼狼不來。管他來不來?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萬物生平。」

    正說閒話時,丁時英從外面回來接手,趕她們兩個去吃飯。

    「年輕人吃飯要定時定點。長命功夫長命做。」

    丁時英今年三十六,打扮得卻像四十六。常年挽一個大髻在腦後,暗喻自己一個頭兩個大。又常年皺緊眉頭,暗喻自己很糾結。

    「時英姐,公司是不是真要請雷再暉來做事?」

    丁時英不以為意道:「行啦!年年喊狼狼不來。管他來不來?最重要做好自己的工作,萬物生平。」

    「嚯!剛才有初姐也這樣說。」

    丁時英便抬頭望了鐘有初一眼,對何蓉道:「這是老話了。我在百家信用影印機的時候,你還背著書包上學呢!」

    鐘有初對丁時英笑一笑:「我們倆在這裡老生常談,她們已經聽不懂。」

    鐘有初入職時是丁時英帶她,至今八年。八年裡出了多少跌宕起伏的事?丁時英已經記不起自己八年前恨嫁的心情,而這妖女還是當初剛入公司的模樣。

    只有一次她在聚會上喝多了兩杯,坐在昏暗的包廂里,用那有些斜視的左眼,輕佻,嘲弄,憐憫地看著自己的師傅:「時英姐,人人都說你和蒙金超有一腿……依我看,不見得呢。你的困境,只怕比做小三更慘。為什麼說到職場女人可憐,總覺得是被一個情字套牢?真淺薄。」

    她原來神清目明!那為何又非要做這低眉順眼套中人的假象?凡此種種,令人心生隔閡。

    「做好自己的工作----我總嫌這話老套,但打了這幾年的工,愈發覺得受用無窮。」何蓉老氣橫秋道。

    這曾是聞柏楨的口頭禪。

    聞柏楨在百家信做老大的時候,常穿各色針織毛衫辦公,墨綠,藏青,淺灰,磚紅,杏黃,內襯萬能白襯衫;現在蒙金超做老大,每天打紅色領結,穿黑色雙排扣西裝,挺胸收腹。聞柏楨長了一張清秀窄臉,眼睛細長,猿臂蜂腰,就連拿文件從辦公室走出來叫人影印的姿態也很認真;蒙金超眼泡總是腫的,頭髮梳得油光水滑,蒼蠅會跌跤。聞柏楨說話語速較慢,聲調偏沉,發音特別,只說一遍就具有強大的壓迫力,每個人都能聽懂兼做到;蒙金超說到激動時聲調會不自覺升高,像一根尖銳的鐵絲,串著兩三個無意義英文單詞,例如「我辦公室的view一定要很好看,要有 有fantastic 的sunset」----當然後來西曬的厲害,又換了房間。聞柏楨笑時會先略低一低頭,唇角微微一挑----批評也淡淡的,嘲諷也淡淡的,鼓勵也淡淡的,稱讚也淡淡的;蒙金超無論什麼情況笑起來都是一嘴的四環素牙爭先恐後往外齙,好像和你很熱絡。聞柏楨在時,百家信的產品曾遠銷至英國的世界博覽會,受過特別行政長官表彰;蒙金超天天和銷售部開會,業績也沒有上升跡象。業界都叫聞柏楨聞狐,業界都叫蒙金超懵懂。聞柏楨過生日,全公司自發湊錢買一件豎條紋彩虹色的名牌馬海毛針織毛衫給他;蒙金超過生日,梁安妮直接扣全體員工當月工資的百分之五做派對用途。

    一朝天子一朝臣。聞柏楨的高級秘書是鐘有初,蒙金超的高級秘書是梁安妮。

    「我們去吃飯咯。」

    鐘有初和何蓉都是帶飯一族,比在外面吃便宜又衛生。兩人去茶水間熱飯,看見桌上放著一碟吃剩下的肥肉。

    何蓉使勁嗅兩下:「一定是席總管又帶自家熏的臘肉來佐餐。又酸又辣,聞著就有食慾。」

    鐘有初笑道:「真應該去開館子!他說每年做四十斤臘肉,被我們免費吃掉一半。」

    一會兒技術部的李歡也來泡方便麵。

    「李工,怎麼也這樣晚?」

    「剛從客戶那裡回來。」李歡是個身板單薄的小白臉,長一臉青春痘,說話時眼神總是閃閃躲躲。他站在那裡拆調味包腿就不自覺地一直抖,一直抖。

    何蓉好心道:「你可以下館子,算工作餐,拿發票回來報就可以。」

    「吃泡麵可以長生不老。」李歡這樣回答,端著泡麵走出了茶水間。

    何蓉聳一聳肩:「怪人!有初姐,我們剛才說到哪裡?有初姐?」

    哎呀。鐘有初暗叫不妙。

    她剛打開電視調到新聞頻道,屏幕上正對雪龍號準備第五次遠航北極做專題報導。此次科考匯聚從各省各地選拔而來的菁英人才共五十三位,整整九個月呆在世界最北端進行大氣,生態,物理等多方面科考工作。

    「來自格陵特別行政區的封雅頌工程師將對中國北極黃河科考站的整體電力系統進行維護和升級,務求為科考工作提供更好的研究環境。」

    一山不容二虎

    封雅頌和利永貞吵了起來。封雅頌手下一名女工程師蘭寧在變電站工作時遇到電流互感器失火事件,匯報完調度居然撒丫就跑。調度得不到具體失火間隔器編號,不得不整體拉閘,導致整個變電站全停近一個鐘頭。

    在處理方案上封雅頌和利永貞產生巨大分歧,分管生產的總工程師屈思危不得不出面干預。他的助手小單跑下來的時候,兩人正在互罵女權鬥士和沙文豬。

    「封工,利工,總工叫你們上去。」

    到了屈思危面前,兩人繼續你一言我一語,上演刀光劍影。

    小單剛參加工作時就聽說這兩位高工吵架是家常便飯,但他們在此事上所持立場叫她大吃一驚。

    封雅頌:「師父。我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們下變電站,第一個指給我們看的就是滅火器的位置,第一個學的就是滅火器的使用方法。我認為連這都記不住,趁早滾蛋。不要連累大家。」

    利永貞:「師父。有人運氣好,一次事故沒遇到過,說大話氣都不喘。蘭寧出事的變電站條件很差,迄今使用的還是乾式TA。派誰去都要先拜拜電母。」

    封雅頌:「如果出了事只曉得跑,為什麼入這行?一旦整個變電站爆炸燒光,牢飯夠她大吃一頓。」

    利永貞:「蘭寧已經悔恨到要做心理輔導,何必雪上加霜?」

    「師父。我從沒有要求組員野外作業要當烈士,但分內的事情總該做好。」

    「師父。我認為有人性別歧視。電母還是女的呢!」

    「你可算說出心裡話了。」屈思危望向愛徒,「小利,我派小封去北極,算不算性別歧視?」

    封雅頌立刻釘住利永貞從不會說謊的眼睛。他瞳仁很黑很亮,聚精會神盯著你的時候便生出兩個黑洞,要將你吸進去。

    利永貞還以白眼。她一雙眼睛黑多白少,翻起白眼來又毒又狠。

    「小利,我對你說過,你的黃河電力維護升級計劃書寫的確實比小封好。這也為什麼我向局裡申請你做小封的遠程支援。上級不派你去主要是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你記得吧?」

    「我記得。」

    封雅頌眼睛望向別處,喉嚨里笑了一聲。利永貞面掛冰霜。

    「你記得,就想辦法改進。」屈思危和起稀泥:「小利,下次有去南極長城站的機會,我優先考慮你。再接再厲!」

    利永貞已失一城,負隅頑抗:「那蘭寧的事情怎麼辦?」

    「停薪一年,閉門思過。復職後交給你來管----封工,你看這樣處理可以嗎?」

    「合情合理,有據有節。」

    「利工呢?」

    「我沒問題。」

    利永貞和封雅頌從總工辦公室一齊退出來,一齊進了電梯。

    他們兩個中學地理課上就已經對極地心嚮往之。渴望和冰天雪地親密接觸,親身體驗極晝極夜極光,冰原冰海冰川,最愛動物就是北極熊和企鵝。他們甚至曾經頭對頭,趴在地上繪海報,試圖走上街頭抗議愛斯基摩人捕殺海豹。

    「利永貞,十年後去極地旅遊一定不是夢想。我們一起去啊!」封雅頌拿著一支沾滿褐色顏料的毛筆,忽悠比他小兩歲的利永貞。

    「說好了,別不算數!」彼時的利永貞還有嬰兒肥,雙頰粉紅,好像一枚小桃子,「我要去看開在北極熊糞便上的小黃花!」

    言猶在耳。時至今日,封雅頌獨自一人跑到了前頭去。利永貞的夢想活生生被腰斬。

    封雅頌絞起雙臂:「利永貞,就你那小身板,一陣風就能吹散。極地不是你這種紙片人該去的地方。」

    利永貞靠在電梯壁上剔起指甲:「別太囂張,你不過是靠體型上的優勢。」

    其實封雅頌也不是五大三粗。他生得周正,一向皮膚白淨,眼神純真,手長腳長,十足一副學生樣。工作這些年,風裡來,雨里去,職位升高,身上的肌肉也一塊塊都練了出來。皮膚變作黝黑,眼神變作銳利,因為毛髮旺盛,索性在唇上留了淡淡一層鬍髭,鬢角也留長,變成雅痞一枚。

    封雅頌曾為這層俏皮的鬍髭非常得意,捎帶著連桃花都旺了起來。只有利永貞不以為然,對鐘有初說:「世上只有一個男人留鬍髭好看,就是克拉克蓋博。其他人統統是東施效顰。」

    鐘有初表示同意。她看男人眼光比利永貞更挑剔。

    「囂張好過陰險。你幾時學會從別人計劃書里偷概念?」

    利永貞敢作敢當,正要承認,電梯門突然打開。

    「總工叫我來按電梯。封工利工都到四樓,對吧?」小單利落地按了鍵,電梯門再次關上前,她好奇地問,「電梯半天沒動,你們都沒發現?」

    封工利工均不理她,電梯終於開始下降。

    小單對主公佩服的五體投地:「您真是料事如神!果然他們倆站在電梯裡誰也不動,誰也不去按掣。」

    「你才來不知道。這種事情發生過數次。」

    「我不明白,利工和封工不對盤,怎麼又會為他的徒弟求情?封工對底下人真是絕情啊。」

    「他們倆都對事不對人,幫理不幫親。小利比小封有人情味,小封又比小利果決。」

    「他們老是針鋒相對,您一定很煩惱吧?」小單有點討好地說。

    「小單,你思考方式太片面。」屈思危飲一口茶,「利永貞恃才傲物,封雅頌目下無人,可他們都是業界頂尖的人才。人才總是有點小毛病的。我們要辯證地看待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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