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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8 作者: 陳忠實
「想過了,俺一家人都商量過了。」蘭鈴鈴話語裡不留一絲fèng隙,表現出死心踏地的樣子,「俺看出他人老實,對我好。他爸戴『帽子』,那是他爸……」
梆子老太喪氣了,甚至覺得這個甘願投身地主家庭的貧農女子,未免太沒骨氣。她對呆呆地站在一邊的解放說:「你倆先回去。介紹信現在不能開,等幹部會上研究以後再說。」
「我給支書說過了。」解放急了,生怕到手的媳婦再發生變故,急忙解釋說,「他同意呀!他說這號事一律由會計經辦,用不著找旁的幹部。」
「我也沒說不同意,得研究研究,不能一個人說了算。」梆子老太一聽解放找過胡長海,心裡就更不美氣,冷冷地說著,又轉過臉,叮囑陝北姑娘說,「你再好好想想……」
解放領著鈴鈴走回家去。兩人把梆子老太審查他們的經過如實敘述一遍,人家怎麼問,她和他怎樣答……感動得解放的媽媽熱淚撲流了。不等兩娃敘說完畢,她已經忍耐不住,一把拉過鈴鈴,把這個操著生硬的陝北口音的姑娘摟進懷抱,五十多歲的鄉村老婆皺紋密布的臉頰,緊緊貼到未婚兒媳烏黑髮亮的頭髮上,竟然嗚咽起來了。
自打會計花兒來通知解放和鈴鈴到辦公室,接受梆子老太的審查,解放媽媽的那顆母親的心就凍結了,吉凶難測!簡直完全可能是凶多吉少!她在屋裡坐不住,站不穩,出出進進,慌慌亂亂,像是要發瘋了。鈴鈴的回答真是恰到好處,這是多好的一個姑娘呀!她覺得那顆凍結在胸膛里的心,頓然舒脫了,緊緊地摟著陝北姑娘、可愛的未來的兒媳婦!
「四清」運動中,她的男人胡振武,一夜之間,由共產黨員大隊長變成了地主分子。她跟著受了多少折磨,且莫說起,她已經五十多歲了。使她日夜揪心的是,兒子解放長到二十八歲了,訂不下媳婦,人家哪個貧農女子願意進她的家門呢?好容易托人在陝北山區介紹下這個姑娘……如果梆子老太一棍子把她給嚇跑了,她的兒子解放就可能拉光棍了!那樣一來,她真的可能發瘋。現在,這樣的禍事可以避免了,儘管介紹信還沒弄到手,儘管梆子老太說還要「研究研究」,她覺得心地踏實,那顆承受過大多的折磨和驚嚇的心,一時盛不下這個可愛的陝北姑娘帶給她的太多的喜悅了。
胡振武磕掉菸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這個姑娘給人心裡安慰,足以排除梆子老太給人的反感。他動情地瞅一眼老伴摟著未來的兒媳的動人情景,背抄起雙手,放心地走出門去了。他已經養成不說話的生活習慣了。
他是地主分子。一九六六年初開展的「四清」運動中,他從梆子井的共產黨員大隊長,一下子變成人民的敵人了,他不服氣,也不理解,卻是硬得出奇,他可以天天無償地掃街道,干最髒最重而工分最低的活兒,卻是硬著嘴巴不請罪,只說自己有過錯誤,而拒不承認自己是剝削壓迫群眾的地主,即使沒有蓄留頭髮的光頭被打得屹塔連著屹塔,他的嘴裡卻咬得緊緊的。
他默默地出工,默默地收工回家,坐在院子的樹蔭下抽菸,決不無事邁出大門一步。梆子老太和民兵連長監督著他的一舉一動,屁放得響了,她也懷疑他要囂張起來了。他從早到晚可以不說一句話。無論是天大的喜事,抑或是地深的災禍,他都保持沉默不語,遇事不驚了。誰能了知這個外表硬得像一塊鋼鐵的漢子,心裡整天在淌血!剛剛從三年困難生活中恢復起來的梆子井大隊,現在在梆子老太一幫人手裡,又窮得和三年困難時期不相上下了!他給家庭和兒女們帶來的深重災禍,日夜咬噬著父親的心……面對這件本來就很傷情的喜事,他有什麼好高興的呢?看著老婆抱著陝北姑娘淚流滿面的樣子,他實實不忍心再看了!
人說胡長海當支部書記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胡長海自己說,他的兩隻眼都閉著。
問題恰恰在於:眼不見,心也煩!一個在梆子井村起早摸黑為黨和群眾利益工作了二十年的共產黨員,強令自己容忍許多實在無法容忍的事情在眼前發生,是一種自我折磨,只好閉上雙眼不看。多少回,他忍不住想站起來,只需三、五句話(多了用不著),把梆子老太的瞎折騰的話駁斥回去,想想又作罷了,長嘆一聲:唉!何必!
眼前發生的這件事,他忍不住了。梆子老太卡住解放的結婚介紹信,已經一月了,那個陝北姑娘真是好,就死守在胡振武家裡。他想看看,梆子老太將會把這件民怨鼎沸的事弄到什麼地步,也就忍著,等待著。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梆子老太竟然追到他家裡,詰問起地主兒子哄騙貧農女兒作媳婦的事來了。
「地主兒子到處亂躥,兩次跑到陝北,給你請假來沒?」梆子老太一開口就咄咄逼人,「我可是一點不知——我在地區開會哩!」
「請假是給隊長請。」胡長海淡淡地說,「我管不著社員請假的事嘛!」
「他從陝北拐騙回來個媳婦,請示過你沒?」
「人家訂婚娶媳婦的事,請示我做啥嘛!」胡長海一聽就想發火,管得太寬了!他強迫自己依然保持住沉穩的口氣,說,「人家是訂媳婦哩!不能隨便說是『拐騙』。」
「一個貧農女子,咋會心甘情願嫁給地主?」梆子老太眉頭緊皺著,「我看有麻達!」
「解放是社員,不是地主分子。『帽子』扣在他爸頭上,沒有扣著解放。」胡長海聲音不高,口氣卻不軟,不斷糾正梆子老太言語中出現的概念上的混亂,「貧農女兒不能嫁給他;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嫁給他,又咋說呢?怕是又要說成臭氣相通了……地主家的娃子……只有斷子絕孫!」
「反正……眼看著一個階級姐妹被敵人腐蝕拉攏過去,我們不能不管。」梆子老太心裡明白,胡長海偏向解放,就強硬地說,「黨支部不能不抓階級鬥爭!」
「婚姻法上沒規定說,地主子女不准和貧農娃結婚!」胡長海也強硬起來了,「這件事總不算階級鬥爭,我還沒吃准哩!有什麼責任的話,我擔承著。」
「我看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梆子老太也不想再磨叨下去。她是個性急人,見不得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聽見胡長海要承擔責任的話,她真想一下子戳破他包庇階級敵人的問題;話到口邊時,她又繞了一下,改為批評教育了,「這次,我在地委開會,領導們再三強調,階級鬥爭……」
胡長海點起菸袋,一任梆子老太給他傳達她聽到的那位領導人的講話。他覺得好笑,讓他們到梆子井村來吧,住上三年兩月,看看社員吃什麼,就懂得飢餓比地主分子胡振武要兇惡十倍!黑市包穀賣三毛八分錢一斤,看看莊稼人的日月怎麼安排?哪裡有勁去搞鬥爭……現在的緊迫問題是,怎麼把這個有恃無恐的女人支使開,甭讓她給解放把媳婦衝散了,那就不會給胡振武一家帶來災禍了。他忍著性兒,好言解釋說:「解放已經二十六、八歲咧!甭說他媽他爸著急,鄉黨們都替娃操心這門親事哩!咱們要是把這婚事給弄瞎了,不說解放本人吧,鄉黨們都要罵咱們當幹部的哩……」
「你怕挨罵,我不怕!」梆子老太不加思索地說,「地委領導說,要和民主派思想鬥爭……」
「說我是啥『派』我都應承了。」胡長海笑笑,「只是……這婚事……咱們最好再甭過問了。」
「我要管到底!」梆子老太說,毫不含糊,「你不管的話,我以貧協的名義,給她老家陝北打電話,讓縣上領回他們的『盲流』人口!」
「我不同意!」胡長海一聽,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把手中的菸袋「啪」地一聲摔到桌子上,聲音都顫抖了,「你沒資格代表梆子井!也沒有資格給陝北打電話!我還是支書!」
梆子老太真地嚇了一跳,足足呆愣了半分鐘。平素,無論開什麼會,都是她說了算,他只是蹲在牆角吸旱菸,臨走時給地上留一堆黑色的菸灰。所有她對梆子井的工作意見,他都不表示異議,更難見到他發怒動火了。梆子老太完全在心底證實了,他和地主分子胡振武穿著連襠褲的看法,更加得意地說:「好!支書,把你今天說的話,全盤端到公社去,讓公社黨委評評哩!」說罷,梆子老太轉過身,氣沖沖地走出門去。
「到北京告狀去!」胡長海一聽梆子老太有恃無恐的話,更加火冒三丈。這個平素閉著雙眼的支部書記,現在怒目圓睜,呼呼噴火了。他跳出裡屋門檻,站到院庭里,對著即將走出街門的梆子老太的背影,大聲嘲罵說,「那個害人的婆娘給捉起來了!你找不上了……」
胡長海的老婆正在門外看守淘淨晾曬的糧食,聽見喊聲,慌忙奔進院子:「你瘋了?」
「欺人太甚!」胡長海余怒未息,把老伴平素叮囑他的話完全忘記了,「這個混世婆娘……」 梆子老太遠遠望見,大隊辦公室的玻璃窗戶上亮著電燈光。春天的夜晚,溫柔的夜風。從敞開的窗戶里,傳出忽高忽低的說話聲,一陣爭論,又一陣笑聲,總能聽出雜亂的聲音里胡長海那種蒼勁的聲音,那聲音里透出一種剛強和沉穩的氣色。梆子老太聽慣了胡長海吭吭吧吧的那種說話聲,現在倒像是蛻換成另一個人了,說話暢快了,聲音高昂了。她此刻聽到這種變化明顯的聲音,心裡怪不是味兒。
胡長海在辦公室召開什麼會議呢?咋能連她也不通知參加?梆子老太生氣地想,沒有她參加的會議,算是什麼會議呢?自從梆子老太登上梆子井村的政治舞台,大隊辦公室是她一貫坐陣的地方。她在這兒主持召開各種會議,接待來人來訪,給五類分子訓話……胡長海像是有意躲避她似的,從來是繞著大隊辦公室的門口走。現在,他召開什麼會議,竟然不通知梆子老太參加?她所負責的臨時領導小組雖然名存實亡,而貧協主任卻是毫不含糊的。
梆子老太愈想,氣兒愈加不順,把出席過地區一級「活學活用」的先進人物摔開,胡長海眼裡還有誰呢?她照直朝大隊辦公室的大門走來,你不通知我,我自個找上門來,看你咋說?貧協主任有權監督一切!
她氣突突地走進門,往屋子中間一站,一隻手不自覺地叉在腰上了。果然,在她往常坐用的那把紅漆靠背木椅上,坐著胡長海——不,這傢伙不是坐著,而是蹲在椅子上,身子前傾,正在和誰大聲爭論,會開得好像很熱鬧。
「你們……正開會?」梆子老太想直問,你們開什麼黑會呢?可是看看會場那四五個人的臉色,這樣的話不好出口了。她的舌頭臨時打了彎兒,把話改變了。
「噢!」胡長海轉過頭,這才注意到她,眼一眨,完全明白了梆子老大的來意,毫不含糊地解釋說,「黨支部召開支委會,研究工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