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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8 作者: 陳忠實
梆子老太接過介紹信,看見那上面蓋有紅色印記,雖然不識字,也就放心地撂到桌上,隨口說:「你要了解誰的啥問題呢?」
「我們單位的胡玉民,老家在你們村里。我們想了解他的社會關係。」
「唔……有這人。」梆子老太稍一籌思,就說,「這人全家住在西安城裡,老不回來,家裡沒誰了。」
「我們『清隊』中查出他有『現反』言論,想了解了解他的家吏……」
「這人……他爸死得早,他媽改嫁了,他要飯混進城裡,給一家糊子場抹漿子糊子;解放後聽說干闊了……」
「他倒是工人出身。」來訪者說,「可是『文革』以來,盡說反動話……」
「他家沒人了。」梆子老太說,「他在你們那兒的表現,俺就不知道了。」
「唔……」來訪者顯然失望了,幾十華里路,從西安找到這個偏僻的山村,一無所獲,實在有點不甘心地說,「他爺爺幹什麼呢?」
「他爺也是莊稼漢。」梆子老太回答之後,倒是想起一條重要的記憶,「他的老爺……要不要說呢?」
「他老爺……也是重要親屬嘛!」來訪者眼裡閃現出希望的光芒,「雖然出了三代,可以作為參考。」
「他老爺當過土匪……大概在啥時候呢?反正男人都留辮子那會兒。」梆子老太追憶說,「我聽人說,他老爺讓鄭家村人打死了,屍首抬回梆子井,鄉黨沒人去抬埋……」
「請你說得詳細點兒。」
「就是這些了。」
「他老爺叫啥名字呢?」
「記不得……」
「請你蓋章。」來訪者把記錄下的文字複述一遍,然後把寫得密密麻麻的紅格紙頁送到梆子老太手裡。
梆子老太看也不看(她不識字),從點心盒子裡取出圓形印章,在印泥盒裡蘸一蘸,又放在嘴前哈一哈氣,莊重地壓下去,揭起一看,很好,字跡清晰。似乎只有蓋上了這記圓坨兒,那份材料才活像一份材料了。
「麻煩黃主任。」來訪者滿意地向她告別,推動自行車,告辭了。
梆子老太笑著,送客人上路。當她再回到屋裡的時候,卻看見景榮老五慌慌亂亂在院子裡轉圈圈,火燒火燎的樣子。
「啥事把你急成這樣?」梆子老太忙問。
「回屋裡說。」景榮老五氣急敗壞地說。
兩人相繼走進裡屋,坐下了。
「我說你……」景榮老五氣惱地抱怨說,口語不暢。
「我咋咧?」梆子老太也莫名其妙,氣咻咻問。
「你……唉!」景榮老五一拍炕邊,「你說人家……老爺的事做啥?」
「我說誰的老爺的啥事啦?」
「你說玉民他老爺當土匪的事做啥?」景榮老五終於說出口來。他在後院裡破柴,通過後窗,竊聽了老婆和來訪者的全部談話內容,眼都要急紅了。
「噢!是這事——」梆子老太倒釋然笑了,「人家問我嘛!」
「人家只問到他爺這一輩兒。你把他老爺的事說出來了。」
「對組織負責嘛!」梆子老太忽然變了腔調,「他老爺當土匪是事實嘛!」
「你見來?」景榮老五一急,抬起槓來。
「我聽人說過。」梆子老太也不示弱。
「你聽誰說?」
「我……」
變成老兩口之間難分難解的爭執了。
「這是組織對組織的事。」梆子老太提高嗓門,鄭重地告誡不問政治的落後老漢說,「人家跟我來談的是公事,黨里的事,革命的事,你往後就……甭管!」
景榮老五一聽老婆以官壓人的話,不由得火起,煙鍋「哐當」一禪,也提高了嗓門:「共產黨講的是以實為實,哪興你給人胡說亂道?」
「我說的哪句話不是實的?」梆子老太聲調更高了,像吵架一樣,「他老爺當過土匪的事,誰不知道?」
景榮老五軟下來了。吵鬧起來,把他們老兩口的談話內容張揚出去,結果肯定更糟糕。既然自己在氣勢上壓不住老婆,他就忍氣壓火,懇切地說:「好我的你哩!你沒看世事亂到啥地步了,好人盡遭罪哩!從那倆來人的話里,咱聽出來,咱村的胡玉民現時也遭了罪了!人家專門來搜事整人哩,你還說那些幾輩子以前的事,不是火上潑油嗎?」
「你這思想,該當批判!公社裡開會,革委會主任說,要批判『老好人』思想!」梆子老太更加得意,嘲笑自家落後腦袋的老漢,「你只管勞動掙工分去……」
景榮老五徹底敗陣,瞧著老婆子洋洋得意的臉色,厭惡地哼了一聲,就掂著菸袋走出門去了。她雖然是梆子並村的頭頭腦腦,畢竟又是他的婆娘,和他白天在一個鍋里攪稀稠,晚上在一個炕上腳打蹬,他不能不從一個男人的角度關照她的言行的合理性和安全性。這不僅是她一個人的事,切實關係著他和他們抱養下的已經長得牆高的兒女的聲譽……想到這些,他把怨氣歸結到前後幾位把她扶到台上的人身上去了。他們走了,卻把不盡的憂愁和煩惱留給這個家庭了。
他獨自一人,遠遠坐到場楞邊的榆樹下。想到而今混亂的時世,斗人打人的奇事怪事流傳不斷,塞滿了他的耳朵,在這樣的時世里,怎敢拋頭露面,胡說亂道呢?他的心頭愈覺沉重,總有一種禍事遲早要降臨的慌恐感覺。這個不明世事的混帳婆娘……
梆子老太繼續接待來訪者。
前來訪問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是男人,偶爾也有女人。他們操著叫梆子老太難得聽懂的南方或北方的陌生口語,笑著打開公文包,遞上蓋著紅色印記的介紹信,敘說他們所要了解和調查的對象。梆子老太熱情待客,倒水,讓煙,然後盡其所知,一一回答,再蓋上梆子井大隊臨時權力機構的印記,送客人上路。
運動在繼續,看不出有完結的可能。作為整個「文化大革命」的組成部分,清隊,整黨,一打三反……梆子老太剛剛把一個新的名詞說得順口,一個陌生的新名詞又響亮地提出來了。她漸漸摸出一個規律,大凡一個運動興起,前來梆子井村找她調查了解情況的人就多起來。她掐指一算,六七十戶人家的梆子井,在西安以及本省南北各地,以至在新疆、北京或南方什麼地方工作的人,他們所在的大工廠或小機關,都派員光顧過這個隱藏的黃土源下,小河岸邊的偏僻角落了。
兩位穿著軍裝的軍官走進梆子井來了。
「黃主任很忙,我們打擾您了。」兩位軍人異口同聲地說,態度和藹,客氣,照例先遞上介紹信。
「沒啥沒啥!革命工作嘛!」梆子老太已經習慣於這種禮節性的客套,應對也已自如老練了,「有什麼問題,直說吧!」
談話正式開始了。
「你們村有個叫胡選生的?」
「有。是普選那年生的。」
「這個青年在我們部隊服役。」
「噢。」
「這青年參軍兩年了,表現不錯。」軍人熱情地讚揚梆子井村長大的人民戰士,「連里想把他當個苗子培養,我們來考察一下他的社會關係。」
從眾多的來訪者口中,梆子老太聽多了也聽慣了梆子井村在外工作的男女們的不測之事,聽多了那些人的不幸,反而習慣於聽那些不幸的事,倒不習慣於聽這稀有的有幸的事了。既然作為苗子培養,不言而喻的是,入黨和提干。梆子老太不知該對這樣的人怎麼說話了。
「胡選生家庭是貧農成分。」她說。
「對。」軍人點頭說,「父母親在隊裡表現怎樣?」
「一般。」梆子老太說,「不積極也不反動。」
軍人很不放心地問:「沒有什麼問題吧?」
「大的問題倒沒有。」梆子老太嘆口氣,表示惋惜地說,「他爸他媽的歷史……複雜……」
「唔——」兩位軍人相對一看,臉色專注而嚴肅起來,顯然是沒有料到的。
「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說他爸是個兵痞,賣壯丁,摟一把錢,去了又跑了,回來再賣……聽說到過廣東,雲南……」
「幹過什麼壞事沒?」軍人吃驚地問。
「說不清楚。」梆子老太反而平靜地說,「他媽的事,更說不清了。有人說,他爸賣壯丁跑到河南,躲到一家地主家扛活,沒過十天半月,把財東家的小姐拐帶跑了……」
「你們調查清楚這個問題了嗎?」
「查不清。」梆子老太說,「我們派人到河南,她老家那個地方,修了水庫,村莊搬遷了,找不到下落……」
「這……怎麼辦呢?」一位軍官搖搖頭,犯愁地說,「到哪兒去澄清呢?」
「我們也沒辦法。」梆子老太說,「弄不清,先掛起來……」
兩位軍人輕輕嘆息著,走出梆子老太家的院子。梆子老太照例用乾脆響亮的聲音送客人上路:「慢走……」 那個曾祖父當過土匪的胡玉民,由他所在的西安那家工廠的兩位幹部押解著,遣返回原籍梆子井村勞動改造來了。他的老婆,他的兩個孩子,由梆子老太安置在村口儲藏麥糙的場房裡。之後又有兩個人被遣送回來,一個是正在蘭州念書的大學生,一個是陝南什麼縣城的什麼公司的經理。儘管他們戴著不同名號的「帽子」,梆子老太在接收安置他們的時候,總是一律地用這樣的話安慰說:
「你們都是梆子井村人,在外邊工作,不給咱們村的貧下中農爭氣,盡搞反黨活動!現在倒好,都回到梆子井來!回來了……好好勞動改造……」
每天早晨,在大隊辦公室門外的請示台前,站在這裡來請罪的隊伍擴大了,再不是新地主分子胡振武和老地主分子胡大頭兩個孤零零的身影了,已經有了一排溜兒。構成這一列隊形的成分也多樣化了。梆子井村的莊稼人看見,再不是純一色的黑色褲褂的農村型號的五類分子了,摻雜了藍色和灰色,衣服雖然破爛,卻是制服式樣。那一律彎腰低垂下去的腦袋,也不全是過去那兩個新老地主分子的光葫蘆腦袋了,有了蓄留著頭髮的工作人的腦袋了。
按照上級要求,梆子老太起初天天早晨監督他們請罪,後來就交給民兵連長去執行,只是在有新的成分增加到這支隊列里來的時候,她才來親自監督一次,看看此人老實不老實,規矩不規矩。
她站在他們面前,聽他們一個一個依次開口,說那些天天重複著老一套的活。往昔里,他們都是梆子井村的頭面人物。不屑說老地主胡大頭了,新地主胡振武從村長當到大隊長,一直是站在梆子井最顯眼的地方說話的人,現在由梆子老太監視著悔罪哩!那些穿破爛制服的人,往昔里在天南海北幹大事,掙工資,他們留在梆子井村的老人和家屬,過著比一般莊稼人明顯優越的生活;他們在年時節假裡回到梆子井,穿戴一新,令村裡的男女老少都羨慕。他們和她見面時,打一句招呼就過去了,不大把她收進眼角里。現在,這些梆子井村的頭面人物,全都匍匐到她——一個鄉村女人的半解放式的小腳前頭了。她的一句話出口,就可能使他們流下許多毫無報酬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