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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8 作者: 陳忠實
美中不足的是,新媳婦有一個令人意料不到的缺點。老人順著舌頭告訴兒子,新媳婦的針線活計太差遲了。這是一般鄉村女人的本能呀,她卻不會!
「唔……」景榮老五從嘴裡拔出旱菸袋,笑眯眯的眼睛裡頓時散了光,不會fèng衣聯袂的女人,對於一個農家來說是太叫人遺憾了,「那……會不會紡線織布呢?」
「不會。」母親曝著嘴唇,現出鄙夷的神氣,「鍋上灶上也不行,連好一點的飯食也做不出來。」
「唉唉!」景榮在母親面前毫不掩飾地噓嘆起來,「我怎麼就遇上了……這號笨熊呢?」
「甭愁,榮娃。」看見兒子灰心喪氣的樣子,母親立即反轉來寬慰兒子。兒媳婦雖然有令人遺憾的缺陷,她卻壓根沒有彈嫌厭棄的意思,窮人家娶個媳婦容易嗎?「媽十年八年死不了,就不能叫你屁股露在外頭,fèng聯補袂,紡線織布,有媽哩!」
「唉……」景榮又嘆一口氣,搖搖頭,擔憂地說:「我能靠你一輩子?」
「趕媽閉眼的時光,就把她教會了。」母親寬厚地說,「聽說她爸死得早,她跟她爺整年在地里做莊稼,倒把女兒家的針線手藝荒廢了,可憐人呀……」
「噢……」她的缺陷是可以原諒的,可憐人呀!景榮老五想到早逝的父親,自己十五六歲就承擔起一個莊稼漢子應該付出的全部艱辛,心動了,再不唉嘆自己遇到一個笨熊了,問母親,「她現時還能學會嗎?」
「能,怎麼不能呢?」母親和悅地說,信心十足,「我權當是給自家女兒教針線……」
春夜短暫。景榮老五和梆子媳婦親親熱熱睡過一夜之後,第二天一大早爬起來,就趕往渭北彈棉花去了。梆子媳婦不會紡線織布的缺點,他連提說一句也沒有。
半月後,下過一場透雨,他趕回家來,該當收墒糖耙留作棉田的空閒地了。河川里楊柳泛綠,麥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糙萌生了。
從河川的土路上望過去,溝坡下的三角窪地上,一個穿紅襖的女人,叉開雙腿,踩在耱上,一手牽著套繩,一手抓著黃牛尾巴,正在景榮老五家那塊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那姿勢,灑脫得完全像個熟練的莊稼把式。景榮老五驚呆了,遠遠地瞧著他的不善長針線活計的梆子媳婦,心裡一熱,快步奔過去了。
「你……」奔到地頭,景榮老五心裡湧起一股男子漢的豪壯感情,「你歇下!讓我耱——」
梆子媳婦嗔笑著,故意顯示似地響亮地喝斥一聲黃牛。黃牛加快了蹄腳移動的速度,在景榮面前停下來。她裝出嗔怪的神氣:「你剛走半月,又跑回來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會耱地……」他笑著,憨厚地笑著,「我怕曬得墒缺了。」
「單是為收墒棉田嗎?」
「晤……」
「棉田誤不了,你現在放心走……」
「你……」
媳婦瞧瞧四野,靜寂無人,猛然摟住他的脖子,親了一口,暢快地笑著,又跳到耱耙上,扯動套繩,吆著黃牛走了。她自如地站立在耱耙上,任黃牛拽著她前進,她扭腰移腳,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忽然轉過頭來,甜甜地笑著:「你就坐那歇著,你走了遠路……」
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實地串游到更遠的鄉村里去彈棉花,掙錢了,不必操心家裡那三五畝薄地的莊稼作務了!她倒是有這一手長處!
轉眼三年過去了,新媳婦變成了舊媳婦。雖然免不了梆子老太的稱謂,但誰也再無興趣去看她的臉長臉圓了,似乎倒成了一個親切的稱謂;即使她不會女兒針線也早已成為過時的新聞,會像男人一樣作務莊稼亦被眾人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她像一片普通的樹葉夾生在綠葉之中,完全溶合在梆子井村的女人窩裡,生活著。
這時候,不知誰家女人終於把奇異的眼光從她的臉上轉移到腰裡——沒有鼓起來的跡象,任何一位新娘子被抬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座莊稼院門樓下,少則一二年,多則三四年,那新媳婦就會在奶下吊著個娃娃,在村巷裡出出進進。梆子老太過門五個年頭了,腹部平平。一個可怕的流言悄悄地又是迅速地傳播——
景榮老五家的梆子媳婦不開懷!
母親早已擔著這份心。她心裡焦急,擔憂,又不便於直問,直到這個傳言灌進她的耳朵,才決計不讓兒子景榮常年在外鄉攬工彈棉花了。寧可日月過得更清苦些,但願小院裡早日聽到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
景榮老五順從地回到梆子井,把彈花弓掛到牆上去了,只是在臨近村莊裡做點零活兒,晚上趕回家來,和他的梆子女人廝守在一起。整整一年過去了,沒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徵象出現,一切已不再是秘密。
他終於忍不住:「你身子有啥毛病嗎?」
她難為情地低下頭:「我感覺好好的嘛!」
一家人開始張羅給她治病,母親頂操心了。景榮請來十里堡鎮上的老中醫先生,又拿出一石麥子,把錢全部買成大包小包的中藥,由老母親親手熬成湯水,灌進她的喉嚨,卻仍不見有絲毫的變化。莊稼人是寬厚的,熱心的,一當證實景榮婆娘確鑿不抓養娃娃的不幸時,全都變得異常熱心關照了,不斷地有這家和那家的女人踏進小院來,神秘地向景榮一家舉薦靈方妙藥,單方驗方。紅公雞肉啦,公豬肉的藥引啦,外加三五樣怪癖的中藥啦,老母親已經開始內心惶恐,日夜操心彈花匠家的後繼人大事了。凡有推薦,盡皆一試,不怕花費銅元和麻錢,催促已經有點不大耐心的兒子,到處搜尋購買藥物。而她呢?無論把什麼靈丹妙藥吃進去,仍是依然故我,毫無變化。老母親急得束手無策,對一切藥物神醫漸漸失去信心,最後引著媳婦,到近處遠處的神廟古寺,求拜起娘娘神靈施子賜福……
她的腰似乎更細,臀部也尖削起來,眼皮和嘴唇更薄了,燕翅骨愈加突出,更趨像一隻梆子了。
十餘年過去了,景榮老五不能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遵照母親辭別這個家院時的臨終囑咐,抱養了別人一個女孩子,繼之又抱養了一個男娃娃……總不能絕後哇!
兩個不是親生的兒女和他們組合成一個新的家庭。這時候,胡景榮和他的梆子女人,從他們滿意又不滿意的生活里揚起頭來,聆聽一個陌生的名詞:解放了…… 由於土地的重新分配,由於徹底乾淨地廢除吸吮莊稼人骨髓的苛捐雜稅,由於人民政府頒布發展生產的政令,由於提倡男女平等,尊重女權,由於風調雨順 梆子井解放後三四年間發生了 首先是經濟上隨之是精神上 驚人的變化。一幢幢新瓦房在荒園空院中撐起來了,一匹匹高腳牲畜從十里堡集鎮上牽回村莊裡來了,一個個光棍後生喜盈盈娶回新媳婦來了。梆子井村前的河川里,時時可以聽見莊稼漢子粗聲豪氣的 亂彈 調兒。
景榮老五更是雄心勃發。他對老婆不能生兒育女早已死心,抱養的一雙兒女填補了精神上和感情上的缺憾,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時時刻刻在激發他大幹一場的雄心。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世道呀!不怕財東欺侮,不怕土匪打家劫舍,不怕拉兵賣壯丁,不怕軍馬糙料捐稅 景榮老五心裡說,莊稼人現時還操什麼閒心呢?啥啥兒閒心也不用操念了!只有一樣:勞動生產,過好日月!在這樣好的世道里,誰要是過不好日月,還弄得缺衣少吃,就不會引人同情反而要遭到唾罵了。
他分得一畝坡地,半畝水田,連同自家的土地算一起,有五畝地了。他把這五畝旱地和水田的莊稼,完全放心地交給梆子老太去務弄,自己重操舊弓,幾乎一年四季都串游在熟悉的渭河北岸的棉花產區的鄉村里。 嘣嘣嘎 嘣嘣嘎 光滑的棗木彈花弓,在他懷裡彈出流水般的音樂。直到他的腰包脹滿,才在夏秋兩季收穫和播種的時月趕回梆子井村來。他心裡有自己的算盤:先攢錢,後置買土地,人民政府的紙制鈔票,再不用擔心貶值羅!一般莊稼人手裡有錢了,總是急於買地。他不急,想想吧,他買下的土地稍一多,梆子老婆就務弄不過了,就要把他的手腳拴到土地上去了,很難出門彈棉花掙錢了。他要攢錢,先蓋一座三合院瓦房,住得寬敞舒服,再不必擔心陰雨天漏雨滴水了。等到養子長得能扶犁耕地的時候,置田買地,那時他將是一戶殷實的莊稼院的主人了。
各家有各家的打算,咱有咱的計劃。 景榮老五把他與眾不同的打算,給梆子老太亮了底兒,自信地說, 你只管給咱把家管好,我在外鄉彈棉花就放心了,甭看人家做啥!
第二天,留下一厚迭人民幣,交給梆子老太去保存,他背起彈花弓,雄赳赳地走出家門,又走出梆子井了。
收割麥子以前的漫長的春季里,小河川道兩岸的鄉村里,呈現著農閒時月的和諧景象。鋤罷麥子以後,田間就沒有什麼大的活路了,棉花種得很少,整地花不了多少工夫,男人們各自尋找掙錢的門路,進城做工或者串游到外鄉賣手藝去了。女人們從紡車下忙到織布機上,準備一家人夏季的衣服和拆洗已經脫下的棉衣棉褲。整個梆子井村,紡車嗡嗡叫,織機夸噠響,和諧而又優雅的農家三月。
梆子老太終於沒有學會紡線和織布的技能。阿婆在世時,忙著領她到遠處近處的山神古寺里去求神乞子,沒有心思教她坐在紡線車前或織布機上學習紡線織布的興趣了。阿婆去世以後,她只好學會了簡單的fèng補手藝,勉強可以給景榮老五和抱養的兒女fèng制針腳粗放(式樣更談不上了)的衣褲。她家的棉花,只好花工錢請旁的女人紡成線,再織成布,好在景榮老五一身好力氣,彈花掙得不少錢,彌補了這個虧缺。
新社會所展示出的新的生活秩序,給梆子井村所有的莊稼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帶來了好處。經濟上開始翻身,人權上再不受保長和財東的欺侮了,梆子井村那幾個活得頂窩囊的莊稼人,也敢於走到村當中的大槐樹下,笑吟吟地說閒話了。而僅僅在兩年以前,這個大槐樹下的這塊顯眼的位置,是保長和財東的領地,窮人們望一眼也要腿腳發抖的。好了,而後初晴不能下地幹活的時候,莊稼人聚集到大槐樹下來,說笑逗趣偏閒話,下棋 糾方 狼吃娃 ,盡興地玩了。
所有別人能得到的好處,梆子老太和她的男人景榮老五也都得到了。可是 梆子老太不能生兒育女的缺憾卻是無法解除的。雖然養子和養女已經高過膝頭,毫不生分地喚爹叫娘,總不能融化她心裡的那一塊冰土地帶。雖然阿婆已經過世,她依然忘記不了阿婆領她求神乞子路上的那種怨恨的眼光,令人寒心啊!雖然景榮老五現在雄心勃勃地掙錢發家,她卻忘不了他在那幾年間對她的冷漠和鄙視。她和人不一樣呀!從她對自己也失去生育的信心以後,就自覺低人一頭了!她在屋裡和丈夫、阿婆說話,有一種無法克服的理屈氣短的心情;在村里和老婆婆或小媳婦們說話,也是有一種無法排除的不如人的感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