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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5 作者: 陳忠實
謝天謝地!第二年春天,當綠色溢滿河川的時候,我終於有一篇二千字的散文在市裡的《晚報》上發表了。有例在先,我和他再次找到馬羅的庵棚,吃了一頓野餐,談了半夜閒話。雖是久別重逢,卻不能再現當年的氣氛。馬羅沒有為我放一聲火銃。惠暢也沒有驚羨之情,他已經發過大大小小七八篇作品了,早已沒有新鮮的感覺。儘管這樣,他熱情地表示了祝賀,說我能及早發出作品,他心裡也更舒坦,我們畢竟是共同患難過的……
誰也無法預知,就在我們歡樂的時刻,頭頂正有烏雲在悄悄地聚集,「四清運動」即將開火,首當其衝的,我們的惠暢應聲趴下了,再也無力揚起他自信得有點高傲的腦袋……
下課了,我挾著教案本走回自己的住屋,不禁一愣,秀花惴惴地坐在我的那把唯一的辦公椅子上,懷裡抱著個正在哺辱的娃娃,這是實在料想不到的事。她看見我進門,慌慌地從椅子上站起,移坐到床沿上,把椅子給我騰出來。民辦中學一切都很困難,給教員連第二把椅子也無法配備,任何人來訪,反正只有一把椅子可坐。
她說孩子鬧肚子,十多天了,總不見好,實在抗不過去,今天才抱到公社衛生院來就醫,看完病了,想立馬給孩子餵下藥去,因此找到我這裡來討開水,好給孩子餵藥。
這是她來找我的正當理由,顯然又是很勉強的措辭,我料就她來找我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舉動,肯定是有關惠暢的情況。我已經從她說話時偷偷掃瞄和我同室而居的喬老師的眼光中看到了這一點,那簡直是賊一樣驚慌不定的眼光。我就和她先拉一拉閒話,把開水倒給她,好讓她給孩子餵藥。
她給孩子餵藥,孩子哭起來,把頭往她的腋下鑽,企圖藏躲起來。她兩聲委婉的哄勸,又兩聲嚴厲的禁斥,軟硬兼施,還是把一小半白色的藥麵兒撤在孩子胸膛上了。
她的變化之大,真是令人驚異。印象中的蘊含在眼睛裡的羞怯和嫵媚,全然褪盡了。如果形象地比喻一下這種變化,她過去留給我的印象,像是水汽和薄霧瀰漫的小河川道早春二月的田野;現在呢?恰如收穫淨盡的秋風蕭瑟的晚秋了。她瘦了,許是哺辱的原因,臉頰上的豐腴的紅暈消失了,黃色中透著青色。最使我感到變化明顯的,仍然是那雙眼睛,那眼睛裡有一縷明顯的驚疑不安的慌亂的神色。 最後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喬老師又夾著課本走出屋子去了。她問我上不上課,我說早上的兩節課已經上完,她釋然坐下來,又不放心地掃瞄了屋內,再瞅瞅窗外,看看沒有什麼危險,就壓低聲兒,說:「你哪天閒下了,到我屋去一下……」她的聲音哽咽了。
「到底咋回事?」我也急忙問。
「他……」她難過極了,壓抑著哭聲,「他要走絕路……」
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頓然麻木了。我已經知道,「四清運動」中,他家的成分變了,由中農一下子升格為地主,他的父親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了。我早就擔心著他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他的夢想當作家的強烈願望自然要徹底破滅了,而他的那種自信和浪漫的氣質,又怎樣能夠委曲得下呀!我早已盤算著去看看他,給他一點雖然於事無補,卻也能得到安慰的勸解。可是,「四清」一開始,就向全縣所有機關、學校、商店和工廠,傳達下嚴格的禁律,在「四清」進行的整個半年時間裡,不許幹部和職工走親訪友,暗地串通……正常的禮拜休假也宣布取消了,有事須得向工作組請假。我已清楚地知道,一旦被劃入敵對階級的陣營,他的屋前屋後,日夜有民兵放哨,我是無法進入他的那間小廈屋的。大約一周前,「四清」運動宣布結束,從城裡來的大批下鄉幹部,背著被卷,從各個村莊出來了,在公社集中,然後分乘卡車回城裡去了,只留下少數幹部做運動之後的善後工作,主要是防止颳起翻案風來。禁令解除了,我們也將享受半年來的第一個休假日,我原來就打算周六晚上回家去看惠暢,誰料秀花反而找我來了,可見問題是很嚴重的。
「他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秀花說,「一天三晌去出工,回到家裡,不抱娃也不擔水,坐在門檻上,兩眼死瞪瞪地老是盯著一個地方。我勸他,他根本聽不進去;我想狠聲罵,又不敢!晚上,他不睡覺,在院子裡走過來,走過去。我把他拉回屋,停不了一會兒,他又出去了,在院子裡來回走……」
我並不驚奇,幾乎是我預料中的事。
「有天晚上,半夜了,他在院子轉來轉去,我也睡不下,他一下子奔回屋,把我從炕上拉下來,叫我給他尋一本書,他要看書!我說哪裡有書嘛?他叫我到你屋去,隨便借一本啥書都行。我說黑天半夜,讓民兵知道了,了得!」秀花抹著眼淚說,「他不敢逼我去借書了,在院子裡扯自個的頭髮,扣自己的胸膛,我抱住他,叫他打我,我說你想看書想急了,沒處出氣,你在我身上出吧……」
我有點忍不住,鼻腔里酸酸的,這個只上過四年小學的農村女子,真是太偉大了。她所能給予他的一切,還有什麼沒有給予呢?沒有了。
「工作組撤走那天,組長專門找他訓話,說是好好勞動改造,和反動者漢劃清界線才是活路,要是翻案的話,就要收拾他!」秀花說,「他一回來,跟狂了一樣,在屋裡喊,『你定的案要是實事求是,為啥怕人翻呀?哈哈,做賊心虛!我就是要翻!你不訓我我還擔心,你越訓我,我翻案的勁頭越大!我要是翻不過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翻!翻翻翻!』嚇得我捂住他的嘴……」
我立即提醒她,務必要勸他穩定情緒,不要輕舉妄動。據我所知,運動結束前,已布置下嚴厲的打擊翻案活動的條例,為著保衛這場運動的成果,是絕對不許翻案的。惠暢的行動,無疑會招致更慘的結果,怎麼能硬撞牆呢?我再三叮嚀她,一定要惠暢先沉住氣……
「昨日晚上,他又逼我跟他離婚……」
「這傢伙……打的啥主意啊?」
「他說,我娘家是貧農,我不必跟他背一輩子黑鍋!我說我一不當官,二不寫文章,三不想入黨,任啥成分都一樣。他又說孩子太可憐,跟他註定要受罪,長大了連個媳婦也難找!」秀花說,「他說要我跟他離了婚,把娃兒帶走,進誰家貧農的門做後代去……」
「唔呀……」我的感情又承受不住了。
「他說……俺娘兒倆一走,他就……滿世界逛去呀!再不回……惠家莊來咧!」秀花哭了,哽哽咽咽,「我今日哄他說我來公社離婚,穩住他……」「鬧成這樣……」我坐不住了,「我這個星期六,後天晚上去勸他,你放心……」
「我實在沒辦法……才來找你。」秀花抹著眼淚,「我也知道,你到俺地主屋去,說不定要給你抹黑……實在沒法子了!」
「後天晚上,我一定去,你放心。」我給她再次肯定說,「你要耐心,甭急,甭煩。他在難中,免不了胡思亂想……」
「我說他,咱當不了作家當農民,也一樣活著。咱勞動掙工分,養咱的娃娃,只要我不嫌棄你是地主成分,咱就過咱的日月。」秀花委婉地說,「他這人……心眼太直,寫不成文章,看不成書了,就不想活了……你去時,好好勸他,罵他,他不惱你……」
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找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來。是的,她對他已經做到了一個賢明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我還能給她說什麼呢?她沒有文化,與惠暢在思想上和知識上差著相當遠的一大截。她和他吵過架,慪過氣,因為惠暢與那個醫學院的女同學的往來而生過疑竇,吃過醋。可是在惠暢遇到滅頂之災的嚴重困境裡,她卻如此的主意堅定,支撐著這個瀕臨破毀的家庭。
她抱著孩子告別了,走出古廟改修成的民辦中學的大門,下了土台階,走到公路上,我叮囑她慢走,她卻悄聲問:「我到你這兒來,對你有啥妨礙麼?我背黑鍋,挨誰誰染黑……」
我又能說什麼呢?似乎她是特務,和我密謀顛覆共和國政權似的……
她抱著孩子走了,腳下匆匆,因為抱著孩子,腰部朝一邊歪扭著,往前走去,漸漸遠了。我忽然想流淚。我記起在她家的小廈屋裡,聽惠暢讀他新創作的小說的情景,在惠暢的自鳴得意的讀稿聲中,伴奏著她在炕頭納扎鞋底時麻繩穿過布底兒的噝噝噝的聲音,那麼和諧,那麼安詳,而今已經恍若隔世了……
他簡直像一條被囚籠關鎖著的……狼!
我不無膽怯地走進他家的街門,又走進他的那間熟悉的小廈屋,看見他的第一眼時所產生的強烈印象,就是這樣:他像一條被關在籠子裡的狼。
他的濃密的頭髮蓬亂而骯髒,粘著灰塵,大約兩三個月沒有剪剃了,幾乎蓋住了耳朵。他的鬍鬚從兩鬢直到下巴上,渾成一體,蕪雜無章。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布滿了紅絲,呆滯而又冷漠,盯一眼令人心裡打顫。
他沒有和我打招呼。坐在門檻上,朝我翻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了,兩隻手的指頭叉在一起,胳膊時搭在膝蓋上,竟是那樣一種頹敗的樣子。
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卻找不到一個可供人坐的椅子或板凳,等她從灶間取來一個小凳的時候,我已經在炕邊上坐下了。變化太明顯了,他支在牆根的抽屜條桌沒有了,他往常坐的那把椅子也沒有了,背牆根的裝糧食的紅漆板櫃也不見了。不用問,屬於被沒收的財產而已經易換主人了。只有背牆的半牆上,凌空吊著的那兩隻紅色木箱,還依樣吊著。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妝,按政策條文不予沒收的。這間小小的廈屋,現在變得空蕩蕩的了,只留下那個土炕,占去了廈屋的一半地盤,進門來找不到一隻可以落坐的東西,惠暢總是坐在門檻上。
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淒涼,不知該說什麼了。是的,是淒涼,這個詞兒準確不過,而且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我雖然熬過了從未經歷過的三年困難時期,忍受過飢餓的種種滋味,卻沒有感受過什麼叫淒涼。我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話能夠說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煙塞到他手上。
他接住煙,翻著紅絲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著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吐出一股又粗又長的煙柱,揚起頭來,怪笑一聲,攤開雙手:「全完了!頃刻間天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乾淨!」他隨口胡謅著,忽然兩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已經意識到他的精神上的絕望,已經瀕臨崩潰的邊沿,我說:「惠暢,你冷靜一下,有話咱們好好說說,你需要我幫忙的話,我盡力而為,你甭……」說完,自己也覺得貧乏而又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