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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5 作者: 陳忠實
    「那——我可不懂!」馬羅搖搖頭。

    「沒關係!你聽聽以後再說。」惠暢已經展開報紙,就著馬燈的燈光,念起來了。

    我和馬羅香嘖嘖地抽著「海河」牌香菸,坐在火堆旁,靜靜地聽惠暢念《小河秋高》。馬羅很不自然,大約是受寵若驚,格外用心地支楞著腦袋,連咳嗽也壓低了聲音。

    惠暢敢於給馬羅念自己寫下的小說,也令我欽佩,我至今沒有這樣的勇氣。我的那些稿子,在整個人口開始出現膨脹趨勢的中國,只有一位讀者,這就是惠暢;寄出去的稿子,我一直懷疑報紙或雜誌的編輯是否有耐心將其讀完,充其量是半個讀者。我儘管知道許多作家都把稿子讀給工人、士兵或農民聽,徵求意見,再修改提高,我連給我父親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更甭說別人了,我覺得這種勇氣需得有一個產生的基礎,那就是作品有了一定的水平。惠暢的作品已經發表,無疑已經具備了這個水平。我離這樣的水平還差得不知其多遠呢!

    惠暢在昏暗的燈光下,困難而專注地辨別著報紙上的字跡。我回過頭看時,馬羅剛才支楞得又端又直的脖頸歪下去了,腦袋低垂著。這個吃飽了點心、蛋糕又喝足了燒酒的馬羅,已經響起舒悅的鼾聲……

    我得到一個消息,公社裡要辦一個民辦中學,教員將從全社歷屆高中畢業生中選擇,選擇將通過考試的辦法。我跑到公社一問,果然屬實,而且已經到了報考的最後一個限日,真是僥倖。我不假思索,在報名冊上依次填下自己的姓名、家庭成分、學歷、年齡和籍貫等,又接著填上了惠暢。

    公社文教幹部姓仲,戴著一副黃腿黃框的近視眼鏡,瞅著我填過的表格。這是一位黑大漢,黑油油的臉皮,透著紅光;厚厚的嘴唇朝外噘突出來,真像一位來自非洲大陸的異族人。他瞪著一雙黑仁小而白仁多的眼珠,瞅著我,並不嚴厲,倒有點奇怪地問:「你咋填了兩個人?」

    「我給他捎帶報名,他忙著哩!」

    「不准捎帶,要本人親自來。」

    「他有急事,他爸……病了!」我不得不撒謊,「他才托我來給他報名。」

    「不成。」老仲搖搖頭,直率地說:「報名時順帶目測體型。他要是破子腿、背鍋腰咋辦?」

    不准捎帶報名的原因,不過如此,我釋然放心了,就給他吹:「你知道惠暢是誰嗎?」

    老仲揚起他的黑臉,眨眨眼。

    「惠暢在省報上發表過小說!給民辦中學做語文教師,誰能敵過他呢?」我說。

    「噢呀!是他!」老仲眼裡滑過一道不勝驚喜的光後,對我也熱情起來,此時才想到讓我坐下,問我喝不喝水,「我早都聽說惠家莊有個回鄉高中生,會寫文章,沒記住名字……」

    我和老仲的第一次接觸,就從此開始,而且喜歡他了,他對能發表一篇稿子的人所表示的熱情和器重,使我自覺消除了心裡諸多的界碑。

    「沒有問題,你報的兩人都有效。」他送我出門,在公社院子分手時,懇切地叮嚀,「你和惠暢都來參加考試,後日早晨8點,在小學校里。甭遲到了……」

    「我不去。」他淡淡地笑笑,口氣卻不容置疑,固執地搖搖頭,「我不喜歡教學這工作。」

    我很喪氣,又不死心,給他解釋:「生產隊裡勞動太累了,干一天活兒,晚上就很難再熬夜,讀書和寫作的時間太少了。再說,學校里有收音機,有報紙,能聽到新聞、時事……」

    「所有工作中,我最煩教書。」他說,「那些鼻涕娃娃,無法交流思想和感情。打鈴上課,下課又開會,晚上還得備寫教案,批改作業。囉嗦!太囉嗦!使人無法集中心思……」

    「當然……是囉嗦一些,可也有好的一面哩!」我說,「有禮拜,又有寒暑假……」

    「我寧願在生產隊裡勞動,也不想干我不喜歡的工作。」他不為我說的那些教學的優惠待遇而動心,「生產隊裡,其實也自由著哩!我急著要寫一篇稿子,就不出工了,反正生產隊的工分不愁沒人掙,隊長才不計較哩!學校就不行了。缺一節課也得請假……關鍵是生產隊裡沒人管我,學校對教員管得太死太嚴,我這個人哪……就怕有人整天在我屁股後頭嗡嗡!」

    「據說給民辦中學的教員訂下三十塊工資。」我說,「有這點收入,我們可以買點書,買點稿紙,也能……買一盒煙抽了……」

    「哈呀!我可不為五斗米折腰……」

    我這時就說不出話了。我的家境,似乎比他的已經很困難的經濟狀況還要糟,我得折腰去掙那三十塊錢的月薪。我不能忘記,為了去市里聽那一場文學講座,我怎樣難為情地向父親提出了要一塊錢的盤費。我已經二十出頭了,我不能再為一塊錢向父親張口,我寧願去做那種其實我也不大喜歡的教師的職業。

    「你願意教學,你就考去。」他說,「我要在農村紮根一輩子!當然,我不是像邢燕子那樣紮根農村,我是為了文學,為了我追求的文學事業,同樣要紮根。」

    「民辦中學是公社辦的,也沒脫離農村嘛!」我聽到關於紮根的話,忍不住申辯我的見解,「在農村的民辦中學工作,接觸的生活面更寬了,比在自家門口能更多的見識世面……」

    「柳青在皇甫村住下快十年了,寫下了史詩。王汶石在渭北,聽說在一個村子裡,挨家挨戶座談訪問,你看他寫的那些短篇,絕了!我現在下定決心,有三個規劃——」惠暢最近的思想活動,顯然已經因為《小河秋高》的發表而大大地受到鼓舞,有了更大更遠的考慮,「第一,我今年冬天,對我們村的社員,挨家挨戶調查研究,給每一個家庭都寫一部家史,一來配合團支部的階級教育活動,二來我可以深刻了解農民和農村。說真的,我雖然生在這個村,人都認識,可不大了解他們,尤其是解放前的生活……」

    不管他不願意教學多麼使我喪氣,也不管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說法使我多少有點不愉快,而他的這種為進一步發展創作的紮實的打算,卻不能不使我佩服。是啊,我和他一樣,解放那年進學堂,直到畢業返鄉回到家中,對農村的實際有多少了解呢?對生活在一個村子裡的百餘戶農家裡的種種人,過去和現在,能知道多少一點呢?在讀了《創業史》和王汶石的短篇小說之後,我已經深切地知道自己對農村的所知所感是多麼浮皮潦糙!而惠暢的這種打算也正切合我的思索,就深表贊成:「這當然……非常好了!非常有必要!」

    「第二,培養我的夫人。」他笑著說,「從長遠考慮;光叫她fèng衣做飯不行呀!我已經給她制定了三年學習計劃,從認字開始,三年內閱讀五十至一百本小說。每天寫一頁大字,一頁小楷,練習書法,將來好給我幫忙。計劃已經開始實行,秀花,把你寫的大字拿出來,讓我們欣賞……」

    秀花從針線上抬起頭,紅了臉,嗔愛地呀著嘴,靦腆地又是幸福地笑笑,說:「見不得人……我才學,你胡吹啥嘛!」

    他卻不以為然,從桌上翻出一本用黑麻紙裝訂的本子,那上面布滿秀花的歪歪扭扭的墨跡。

    我知道那是一個讀過小學四年級的農家媳婦的筆跡,鼓勵是自然的。我從這兩項計劃里,已經感覺到惠暢的那種強大的心勁了,一個月薪三十元的民辦教師的工作,怎麼能與這樣強大的心勁去抗衡呢?

    「昨天接到《春雨》雜誌一封信,我的那個《播種記》,他們準備採用。」惠暢說得很平靜,像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更沒有第一次發表《小河秋高》時的狂熱了。他笑著,像是鼓勵我,「他們讓我修改一下,提出的意見基本跟你相同,我倒佩服你的欣賞能力,那回你對《小河秋高》的意見,我沒同意,結果省報發表時,把那一段刪了!你看毛病看得很準……」

    他的創作上的順利進展,倒促使我想儘早地離開村子,希望到那個民辦中學去教學。他已經跨上第一級台階,正信心百倍地向前闊步進發。我依然信心不足,我不知我這一輩子能否發出一篇作品來。我並不懼怕農村裡的沉重的體力勞動,我的比惠暢還要強壯的體格完全可以適應農村里最繁重的農活。我盤算在教學之餘,一定會有更多的剩餘精力,從事讀書和寫作……我決計去投考民辦教師。

    他送我到村口,水泉邊是我們分手的老地方,似乎帶著同行已久而終於走到一個岔道口了,我們都有一種分手的感覺。

    「楊琴茹不久前來了一封信,她也在省報上看見我的小說了。她說她剪貼了那篇小說,由不得每天晚修課後拿出來看看……」惠暢動情地說著,隨之一揮手,「我們要幹的事業,路還長哪!我不能讓她把我的思想攪得紛紛亂亂,我要集中心力,走我的路,所以我要把她徹底排除,下決心培養秀花。秀花不錯——這女子真是不錯!我發覺我對她的感情日漸深厚了,她前幾天到娘家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屋裡看書,感到孤單了!我突然想她了,第一次——結婚一年多來,我第一次感覺到離不開這個女人了!黑天半夜,我趕到她娘家,造謊說我媽有病,把她給叫回來了。一出她娘家村子,我就笑著說其實屋裡誰也沒病,是我想她了。她高興死了,抱住我的脖子直叫哥,說我想她,她都要高興死了……你看看,人的感情原是可以培養的!」

    我的直接感覺是,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愛情上的割捨,以集中全身心的力氣去走自己的路,這無疑給我以強大的衝擊。

    我參加了民辦教師的考試,在百餘名應考者中,我是被錄用的四個幸運兒中的一個。我背上念書時用過的那一卷簡單的被褥,到社辦中學去任教了。臨走時,我和他作了告別,約定每周六我回家時,晚上聚面。話雖這樣說定了,後來的生活實際卻無法保證。作為先行者,他的新作一告完成,就急於送進郵箱,等不及聽我的意見了。另外,我所去的民辦中學,簡直無法預料它的簡陋。仲同志只交給我們兩座古廟裡的房屋,說是暫且「艱苦奮鬥」,至於學生必需的桌凳,他說也要「自力更生」。於是我們就用土坯壘泥台階,上面搭上木板,算是桌子,凳子只好讓學生「自力更生」,從家裡自帶……無論如何,民辦中學還是開張了,破舊而荒涼的古廟裡,傳出讀書的聲音了。

    我也無法保證周六晚上去找他,民辦中學太忙亂了。我們常常沒有休息日,禮拜天用來做義務性勞動,整修學校。加上我剛剛走上講台,業務生疏,需要更多的時間熟悉教學。這樣,我們見面的機會日趨減少,甚至一月倆月也難得聚面一次。我常常回憶和他在一起的情景,躺在水裡,僅剩的一支「航運」牌紙菸,換著口抽;坐在馬羅的庵棚前,胡說。那種生活結束了,我做了為人師表的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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