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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5 作者: 陳忠實
    他坐在桌子頂頭,給我念他剛剛寫完的一篇小說。

    他每寫完一篇小說,都要念給我聽,從來不讓我親自去看,說是糙稿字跡零亂,不大看得清楚。我卻相信我能看得清楚,因為我有時看見他念的作品,實際是已經抄寫得很整潔的修改稿了,然而又不好意思執意要過來看。我要是寫出一篇習作,要徵詢他的意見,剛從桌斗或口袋裡拿出來,他就伸過手來,說:「讓我看看。」於是,他就用指尖在嘴唇上抹上一點口水,翻揭著紙頁看起來。我多少覺得我們之間有點不平等。

    我坐在炕邊上,胳膊時搭在炕頭擱放油燈的土台上,用手撐著下巴。靜心屏息地聽他朗讀那萬餘字的短篇小說。有時坐得累了,有時聽得煩了,我就打量一下這間熟悉的小屋。一間窄小的老式廈屋,土炕占去了大半空間。靠牆放著一張同樣是老式的帶抽屜的條桌,條桌的拉把兒是一隻黃銅鑄成的樹葉,閃閃發亮。門和桌子之間的空檔恰尺等寸可以安置一把椅子,他就坐在這把直背老式椅子上,就著門口照到桌面上的亮光,讀書或者寫稿。靠著後牆的那一步之寬的空間,放著一個大紅色的條形板櫃;柜子上方,架著兩隻同樣是大紅色的木箱,那是他的新媳婦的陪嫁品。他的新媳婦坐在炕的那一頭,低頭捉著剪刀,在一張褙紙上比劃著名、裁剪著鞋底兒。

    每當我思想拋錨,神志不專的時候,他的朗讀聲就提高半度,而且側過頭看我一眼。我立即抖擻精神,做出專心致志聽著的神態。他的聲音又舒暢地繼續下去。

    每當讀到有趣的情節或細節,他的聲調里就泛出一種得意的色彩,惹得我和他同時笑起來。他的新媳婦也低頭抿嘴在笑,卻不出聲。我特別注意她的反應,凡是她有明顯的反應的地方,我就覺得大抵是他寫得最成功的段落。

    一篇稿子讀完,他放下稿紙,笑著側過頭,慡快地說:「感覺如何?隨便說。」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在一個舊罐頭盒子裡捏起一撮旱菸未兒,撒在一絡用廢棄稿紙裁成的紙條上,在手心三擰兩轉,就製造出一根喇叭形狀的紙菸了,我也如法炮製,兩人就對抽起來。我們沒有固定工資,生產隊要等農曆年底才決分,通常是見不到什麼錢的;我們誰也沒有發表過一個字,自然沒有稿費,誰也買不起一盒最廉價的紙菸,卻又不習慣使用老莊稼漢們那種笨拙而又難看的黃銅或白鐵鑄成的旱菸鍋子。

    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廈屋裡,有兩支又粗又長的菸捲在冒煙,他的新媳婦輕輕咳嗽起來,嗆得眯起眼睛。我們倆毫不理會,早在煙霧升騰里,為他的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一個情節或細節的合理性與必要性,爭吵得一塌糊塗了。

    他所極力維護著的某一得意之筆,我卻毫不客氣他說那一段應該徹底乾淨地刪除掉,於是,爭論就不可避免了。對於他看過的我的習作,類似的爭議似乎更為激烈。我和他尚未養成高雅的涵養,譬如說,應該謙遜地聽取對方的意見,不應該當面眼對眼牙對牙地駁斥;應該斟酌給對方談意見的方式方法,尤應以鼓勵為主,先談優點,再說不足,然後再提出修改補救的措施,使對方於心理和感情上易於接受。沒有。我們之間從一開始好像就沒有這種文質彬彬的習慣,一當討論起來,就爭就吵。開始時,他的新媳婦曾經勸過我們,不要失了和氣,後來習以為常了,就只顧剪她的鞋底或者納扎鞋幫,一任我們去吵。如果是在冬天的夜晚,吵得夜深了,她會從鍋里端來一盤剛剛蒸熟的紅苕,送到條桌上,那是十分愜意的夜餐了……

    看著他的新媳婦又一次捂著嘴打著呵欠,悄悄抹著睏倦的淚水,我就起身告辭。他送我到村外,興猶未盡,於是就站在小溝的水渠旁繼續高談闊論,絲毫也不擔心誰聽了去。

    這個時候,剛剛進入60年代的鄉村里,正經歷著解放十多年來最普遍、最嚴重的第一次飢懂的時月。我和他——惠暢,兩個一前一後從縣城一中畢業的高中畢業生,都在瘋狂地追求著同一個目標,我們都需要這種推心置腹的毫不隱諱的直率的爭吵。我們將在這種爭吵聲中,走向生活,走向世界,走向未來的中國文壇,爭吵聲中也許會誕生並不亞於《靜靜的頓河》那樣的史詩……

    天傍晚,惠暢到我家來,約我去看電影。

    對河的五里鎮上,大約一月里演出一場電影。這一晚,是五里鎮方圓十餘里幾十個村莊青年們的節日。儘管是已經被城裡人看膩了的過時的舊片子,無論好壞優劣,我們都有耐心看到最後,甚至覺得聽一聽電影音樂,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村子裡沒有通電,收音機見不到一台,精神生活的貧乏和物質生活的貧乏一樣使人感到飢腸轆轆。每當五里鎮一月一次的「電影節」到來的時候,我們倆必定不能或缺。

    月色柔媚,知了和紡織娘在河岸邊的楊柳林帶里叫成一片。從各個村莊通五里鎮的好多條河川土路上,手電的光柱忽閃明滅,抽菸的火光瞬息即逝,男孩子們的唿哨,女娃娃的尖利響亮的笑聲,此呼彼應的歡愉的嗓門,輕狂放浪的哄鬧嬉笑的聲浪,充塞了往日裡靜謐的河川的夜空。

    我們涉過淺淺的河水,急急趕到五里鎮。小學校的門口,人頭攢動,灰塵在明亮的電燈光里浮動,廣播在大樹杈上播出誘惑力極強的樂曲。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翻起褲兜,掏出零碎的天藍色和黃色的貳分、一分的紙幣,數起來,兩人的錢,合在一起,真是萬幸,竟有二毛多了,買過兩張票,花去貳毛整,竟然還有五六分寬餘,我們就盤算該怎樣揮霍享受這一筆餘款了。

    「買糖還是買煙?」我征徇他的意見。

    「買煙。」他總是比我更有主見。

    我真想吃糖。我大約有一年多沒有嘗過糖的那種美好的滋味了。站在露天的電影場上,瞅著銀幕上的驚險的反特故事片的畫面,手插在褲兜里,嘴裡含一顆水果糖,那該是一種多麼舒心的享受哇!不過,買煙的主意也不錯,我們平時用紙條兒卷旱菸未兒的手藝,在黑暗的電影場上就有諸多不便之處了。好!我立即表示贊同,我們倆走到一個賣煙的小攤前了。

    「買哪種煙呢?」我間。

    「『航運』。」他說,一點也不猶豫。

    白紙盒上印著一艘造形簡陋而又畫技拙劣的輪船,此煙牌號叫「航運」,售價一角二分錢一包,我遞上六分錢去,巧極了,正好可以買到半包。我們每人裝下五支,轉過身去了。

    在一根火柴上,我們點著了兩支煙。多麼奇妙的香味啊!我真捨不得將那令人沉醉的香味噴吐出來,實在比老旱菸未兒又辣又苦的味道好過千萬倍了。嘴裡咂著一支雪白的紙菸卷,昂首從小學校的門道里走進操場,真是自覺神氣而又排場,比在嘴裡含一顆糖有聲有色得多了。

    看過電影,就不那麼急著回家了。我們散渙地走著,品評著剛剛看過的電影,悠哉游哉走回到小河邊上來,那些大幫大夥的男女青年放浪的聲息,此時已經遠遠地流動到村莊裡去了,河川里已經恢復了夏夜素有的靜寂。

    我們倆脫光衣服,在清涼的河水裡躺下來,頭枕著一塊光滑的河石,把全身都浸泡在河水裡。蚊蟲無法下口,團團飛旋蜇磨在頭頂,我們一人抓一把臭蒿子,悠悠拂打著蚊子。河水從胸膛上流過去,身子下邊的沙子被掏空了,我就挪一挪位置。星星在藍天上眨著眼睛,深邃無垠的天際神秘莫測,一縷縷輕紗蟬翼似的雲絲在月亮的臉上飄過去,河灘又明亮起來。

    「胡萬春起初是個半文盲,現在是第一流作家了,真厲害。」我說。

    「我們比他基礎好多了,正牌高中畢業。」惠暢說,「自學起來更快。」

    「胡萬春投過二百次稿,才發表了百把字的一篇通訊。」我深感欽佩,對於我們倆都已知曉的這件軼事,總是興趣不衰,「啊呀!我真是缺乏這樣的恆心和耐心。」

    「我相信,我們發表第一篇作品,絕對不需要用二百篇作鋪墊。」他十分自信,用蒿糙在水裡狠狠抽打一下,揚起來,「我要是寫過50萬字還不能發表一篇作品,那我就自殺!」

    我缺乏他那樣的自信,也就沒有他那樣的狠心,我說:「搞不了創作,當不成作家,也不必自殺呀!」

    「玩笑一個。」惠暢不在乎地說,輕輕笑了,笑畢,卻深富感情地說,「我他媽的不知怎麼從小就迷上文學創作了!說真的,如果真的搞不出一點名堂,我不知道這輩子該怎麼活著好!」

    「咱們就拿出胡萬春那股傻勁干吧!」我說,「埋下頭,干它十年再說。」

    這樣的內容的扯談,不知重複過多少次了。上海的工人作家胡萬春正活躍於當時的中國文壇,《家庭問題》那篇小說使我們十分欽佩,從思想到藝術,甚至情節的鋪展和細節的選擇,都不厭其煩地討論過三五次了。這種討論,到後來往往就離開作品本身,延伸到作家的成長道路上來了。何止一個胡萬春,中國的或外國的,當代的或古代的,所有能搜尋到手的作家文人們的傳記和軼事,無疑是我們最感興趣的交談的話題。

    蟬鳴已經止歇,偶爾有零星的青蛙叫聲從河岸邊的稻田裡傳出。夏夜裡雖然靜寂,卻使我們感到了潛伏著的生命的躍動,無邊的包穀林里,傳來颯颯颯的綠葉擺動的響聲,小葉白楊在夜風中歡樂地歌唱。我們躺在南源和北嶺之間的小河川道里,熱烈地又是憂傷地談著文學,談著追求;談到胡萬春,我們就信心十足;可是一談到神童劉紹棠,就黯然神傷了。

    這個神秘的神童帶給我們的,不是鼓舞而是悲哀。他怎麼會在戴著紅領巾的年齡就能發表小說呢?我們倆戴紅領巾念完小的時光,只是對娃娃書興趣十足,連小說這個名詞壓根都沒聽說過,劉紹棠上中學的時候,已經是出了名的作家了;我們已經高中畢業,至今還躺在黃土山中的這一道小河裡胡拉亂扯,一個字也沒上過報紙或雜誌哩!我們猜測他的宗室一定是文墨瀚海,祖蔭厚極,自幼薰陶。然而,從一些零星的資料透露出的事實卻是,他和我們完全相似,出之鄉野,世代農耕。我很喪氣,惠暢也不大樂觀。從劉紹棠看來,文學創作需要天才,我們都暗自懷疑,自己是否具備這份天資?我們對批叛「右派」劉紹棠的文章無暇一顧,卻對那個神童的「神」字感到神秘莫測。

    「唉!沒勁了。」我不由得嘆氣,「說起這個人,我就冒氣了。」

    「甭忘了,中國雖然有『自古英雄出少年』的古訓,也有『大器晚成』的成語,可見什麼都不盡然。」惠暢是很富于思辨的,「少年時代能成起事的,到底是個別人,多數人是青年和中年時候才露頭。」

    「我們若是『大器』,遲成早成關係不大。」我仍然心裡不踏實,「我們要是『小器』呢?或者根本就不會成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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