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2023-09-27 07:29:31 作者: 陳忠實
    馬駒點點頭。王書記是一位實實在在的黨的基層領導。他是六十年代初的高中畢業生,有文化,人也聰明,沒有一般行政幹部的油腔滑調。有這樣的領導支持自己,他心裡感到溫暖,實在,便實心實意向這位可資信賴的領導人匯報自己的思想:「我在三隊起初實行責任制時,俺爸堅持不讓搞。我去請示你,你說可以先試辦。那時光,縣上的具體政策還沒下達哩……地分到各戶種了,牛分給各戶養了,生產積極性確實高漲了。可是,問題出現了:一人分得一畝地,大家大戶也不超過十畝地,頂多夠一個精壯男勞力經管。好多青年閒下了,特別是夏秋兩個多月的忙時一過,冬季和春季,勞力閒下了。我這時才跟德寬決定:要給勞力尋活兒干……」

    「這是個普遍出現的問題。」王書記贊同說,「你幹得好。應該幫助社員搞好家庭副業,搞些隊辦工副業,這是改善農民經濟狀況的好辦法。問題出在哪裡呢?好多農村幹部藉口分地到戶,撤手不管了,還說什麼『分田到戶,閒了幹部』。你們家裡出現的矛盾,你和你爸,正好是這兩種思想的代表……哈哈,我說得對不對呢?」

    馬駒瞧著王書記的眼睛,笑笑,表示默認。他切實地解釋說:「我開始也不大清楚,實際當中提出問題了,就得想辦法解決。」

    「關鍵就在這兒。」王書記肯定說,「同是一個村子,一隊和二隊,現在沒人管。說到底,還得有一班好幹部。」

    「說實話,剛從部隊回來那陣兒,俺爸要是給我找下司機一類工作,我會去的。」馬駒如實相訴,「我在三隊幹了半年多,弄下這一攤子,幾件事剛剛搞出個眉目,說實情,要我立馬撂下走悼,還真是捨不得丟手哩!」

    「我信。」王書記深情地盯著馬駒,深有同感地說,「甭說生產隊,公社裡也一樣啊!因為實行新的農業政策,好多人不願意在公社幹了,尋組織部,人事局,鬧調動。我倒是覺得公社裡頭工作更實際,更具體一些。咱們河西公社,我只待了兩年,也覺得大有發展前途……」

    兩位幹部談得很投機,互相都受到了鼓舞。「我不同意有些人說的,現在大家都是『向錢看』。可能是『向錢看』的人多了些,但不是全體一切人都『向錢看』了。」王書記很有感觸地說,「我們有不少黨員和幹部,還是實心實意為人民服務哩!老同志有,年輕黨員也有……」

    「王書記……」馬駒聽到這裡,心裡涌過一股熱流,感情激動了,「這幾天,去不去開汽車,離開不離開馮家灘,我也翻來覆去地想過哩!經過這一番折騰,倒是教我明白了好些事情。我爸那一輩人,跟著黨,給群眾辦了不少好事,大家擁護他。後來的『左尺子』把他抽怕了。六十年代,馮家灘又出來一個馮志強,在鄉親們最困難的時光,放棄大學不考,回鄉來和社員們一起苦幹,剛剛顯出一點成績,又給『左尺子』抽倒了,連命也賠上了……」

    說到這裡,馬駒心裡翻騰得厲害。見王書記正全神專注地聽著,他便狠勁說出了自己的決心:「我遇到好年代了,應該實現俺爸和志強叔他們沒有實現的計劃……說實話,我是豁上了!」

    王書記重重地在馬駒肩頭拍了一巴掌,臉上顯出激動的神情,大聲說:「農村廣大青年的出路,還在咱農村哩!國家現時還不可能把農業人口大量轉變為工業人口的,有志氣的共產黨員,應該和鄉親們一起奮鬥,把自己的家鄉建設好,做縮小城鄉差別和工農差別的帶頭人。農村的物質豐富了,文化生活多樣了,社會主義文明建設好了,誰還擠進城去做啥?」

    「志強叔1960年從學校回來,提出一套新農村建設計劃,沒有實現,大家都不信了。我現在比他的那個規劃還大!」馬駒興奮而又暢快地說,「今年一年,做到家家有餘糧;明年,使家家的收入平均一千元;五年過了,我要對學生實行免費讀書,老人實行贍養制度,家家有電視機,隊裡建起文化宮……我能做到這些,算我一生沒有白活……」

    「有的人為自己謀利益,勁頭大得很,甚至不惜冒犯黨紀國法;也有人以為人民謀利益為幸福。」王書記又一次重重地拍了馬駒一巴掌,「我們必須跟黨同心同德……馬駒,干吧,我和你搭手干。」

    夕陽燦爛,晚風習習,兩人說到這裡,默默地相對著,良久,都不說話。

    王書記站起來,瞅著塬坡和河川,滿懷感情地說:「馮家灘呀馮家灘……三十年出來三個好幹部,一代一代……」他忽然問馬駒,「你很了解馮志強吧?」

    「我零零星星聽人說過。」馬駒搖搖頭,「他死的時候,我才十歲……」

    「那是我的同學,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王書記慨然說,「我調到河西公社來,剛剛碰上給他平反!我在河西公社工作,志強的幽靈總是在我眼前晃悠。我要是懈怠,總覺得沒臉見他的母親和女兒……」

    「唔?」馬駒驚訝地盯著王書記,「你們原來是同學呀!」

    「整他的那些材料,我都看了,正好可以看作是他對黨和鄉親的赤膽忠心。」王書記臉色嚴峻,聲音激昂,「那些材料,由他的女兒保存著,你可以從彩彩那兒找來看看……」

    馬駒陷入一種默默的沉思里。

    「我該走了。」王書記告辭。

    「吃罷晚飯再走吧。」馬駒挽留王書記,「咱們一塊去看看志強家奶奶……」

    「今天不行了,晚上召開黨委常委會哩。」王書記如實相告,「改日來看老人家。彩彩這娃不錯,好些人尋情托友找我要進社辦廠,要當民辦教員,彩彩從來沒有找過我……」

    「彩彩……」馬駒沉吟一下,說,「她不會給你找麻煩的。」

    「過兩天,到奶牛場去看看你爸。」王書記緊握著馬駒的手,「我也準備去跟老漢坐坐。」

    馬駒點點頭,放開王書記的手,看著這位中年領導者強健的背影,跨過小橋,轉上公路了。他的心情完全通暢了,頓然覺得自己心地踏實了。

    景藩老漢站在槽頭,把一抱一抱青糙塞到牛槽里,又走到另外一頭花牛跟前。看著這些有著美麗花斑的辱牛爭爭搶搶吞嚼起青糙,老漢倚在槽欄上,點燃一鍋旱菸,悠然噴出一股煙霧來。告別了,馮家灘,那塊曾經灑下過汗水和淚水的土地,那個曾經熬費了老漢一生心血的村莊。

    暴風雨過後的田野更顯得寂靜,發泄過怒氣和怨憤的景藩老漢,心情十分平靜。你娃子過後慢慢思量去!他在心裡對兒子馬駒說,你老子罵你趕你,是為了你有個好的落腳之地呀!老子盡了心,聽不聽在你,日後瞎了好了,甭抱怨你老子。

    偌大的牛棚里,被刺鼻的糞尿的氣味充塞著,奶牛吞嚼青糙的和諧的聲音,像流水一般響著。飼養棚里是這樣靜溫,老漢從敞開的木格窗戶看出去,只見半缺的月亮從東塬頂上冒出來。他要在公社奶牛場裡第一次住宿了,晚飯時不再是老伴給他端上碗來,而是自己拿上碗到小灶房裡去打飯。

    老了!景藩老漢自己安慰自己,公事管不了了,自家屋裡的家事也管不了啦!管不了啦,索性甭管,省得討人嫌啊!快六十的人了,重活干不動了,也熬不得夜了,餵牛卻是滿可以勝任的。掙一份不算高的工資,夠自己和老伴生活用度就行了。

    景滿老漢磕了菸灰,再添上一遍糙,準備回房裡歇息。這當兒,窗台上探進一顆腦袋,叫了一聲「大叔!」老漢一驚,忙招呼說:「彩彩,你怎麼來了?」說著,急忙從木柵門裡走出去。

    「我嬸不放心,叫我來看看你。」彩彩說。

    「噢……」景藩老漢心頭一熱,還是老伴好哇。

    「馬駒哥也叫我來看看你。」彩彩跟著景藩老漢邊走邊說,「他說他不敢來,怕你……」

    景藩老漢半信半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老伴不放心他出門,他信;說馬駒也不放心,他不大信;不過也難料定,兒子倒不是劣貨,平時也懂得尊敬父母……他覺得心頭有一股熱烘烘酸漬漬的混合滋味了。走進新居室,老漢忙說:「坐,彩娃。叔給你倒水……」

    彩彩坐在床上,放下肩頭的挎包:「這個房子就住你一個人?」

    「嗯。」景藩老漢應著,「剛騰下一間小庫房。」

    「吃飯咋辦呢?」彩彩問。

    「灶上起伙。」景藩老漢回答著。

    「一天幾頓飯?」

    「三頓。」

    「你吃得可口不可口?」

    「我今日剛來,才吃過兩頓飯,還好。」景藩老漢說著,心裡卻微微波動。這個姑娘受了老伴和兒子的委託,跑來看他,坐在這兒問寒問暖,倒象是他的女兒一樣親切自然。

    「我給你把床鋪一下。」彩彩動手鋪褥子、單子。

    景藩老漢站在房裡,看著彩彩鋪了褥子,又鋪上單子。他在家裡,這些事是老伴每天做的,無需動手。今天住進這間小房子,他把鋪蓋捲兒扔到床板上,還沒解開哩,原想睡覺的時候再鋪也不遲……彩彩鋪好床鋪,又撈起條帚掃地了。這個留著短髮,穿著花格紅底的涼衫兒的姑娘,嫻熟地做著這一切,使零亂的小屋一下子變得清整了,老漢倒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是嘛,彩彩算是自家的什麼人呢?不沾親又不帶故,憑啥孝順自己呢?

    「馬駒哥讓我給你帶來蚊帳,我給你撐起來。」彩彩從大挎包里掏出蚊帳來,「已經有蚊子了。」

    景藩老漢愣住了。他家裡那掛破舊的蚊帳,已經發黃變黑了,這頂單人新蚊帳,馬駒從哪裡弄來的呢?他瞅著彩彩,遲疑地說:「窗上有細紗蒙著,不要蚊帳了。」

    彩彩已經在牆上扎進釘子,把蚊帳掛起來了。

    「馬駒……啥時間……買的蚊帳呢?」他問。

    「借俺家的。」彩彩毫不含糊地說,「他說回頭買下還我。」

    景藩老漢瞧著那個站在床上的姑娘的苗條的背影,一剎那之間,竟不好意思看彩彩了。老漢心裡想起了那一層意思……

    蚊帳掛好了,彩彩跳下床,又從兜里取出幾個小紙袋說:「大叔,這是幾樣治頭痛拉肚子的藥,給你留下。夏天到了,人容易發病……」

    「噢噢噢……」景藩老漢嘴裡應諾著,卻沒有勇氣對視那一雙誠實好看的眼睛。老漢想起那一年他對她說的那些話了。唉!原以為馬駒在部隊升排長無疑問了,他才遵照部隊同志的叮囑,不敢給馬駒訂下家庭有這樣那樣麻達的媳婦,硬是失情薄義地把彩彩甩開了。現在,這個被他隔卡掉了的彩彩,專程趕到奶牛場來,代表他的老伴和兒子來看望他了。如果彩彩現時真的和馬駒有那一層意思,自己怎麼對人家娃娃說話呢!

    「俺嬸說,叫你晚上睡覺,把被子蓋嚴。」彩彩說,「萬一拉肚子,吃點土黴素,要是紅白痢,吃『痢特靈』,吃法用量我給你寫在紙袋上……」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