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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1 作者: 陳忠實
    彩彩坐在河石上,瞅著沙灘上那母女二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在心裡嘲笑說,臉皮真厚呀!商品糧吃來就那麼香嗎?香得連臉皮都不顧了嗎?你們母女今日踏進馮家灘村巷,知道不知道婆娘女子們在背後怎樣議論呢?臉皮不覺得燒臊嗎?呸呸!

    彩彩完全有資格藐視那位民辦教員。她自信,對親愛的馬駒哥,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因為擔心自己身上所背的黑鍋影響馬駒哥提升排長,她自覺地避開了;在馬駒哥回鄉當農民後,薛淑賢要和他退婚的時候,她準備和馬駒哥重修舊好……她喜歡馬駒哥的人品,而不管他是吃的商品糧還是農業糧。她問心無愧,不失人格,永遠也不會做出薛淑賢那樣勢利眼的行為來。

    至於薛家母女今日到馬駒哥家裡交涉的結果如何,彩彩已經沒有絲毫的興趣去關注了。昨天傍晚,她從馬駒嘴裡證實了他要去縣飲食公司工作的消息以後,晚上整整難受了一夜。

    天明後薛家母女的光臨,反而使彩彩苦惱著的心事頓然變得簡單了。聽著婆娘女子們在街巷裡嘲笑薛家母女的話,彩彩心裡頓然踏實了——人不能失掉尊嚴啊!

    前馮家灘大隊長的女兒馮彩彩,端端正正地行走在馮家灘的村巷裡,為鄉親們診治疾病,解除痛苦。她可能終生里默默無聞,她可能收入低微,她註定一生都要吃農業糧,她可能還會遇到這樣或那樣不如意的事。可是,她絕對不會像薛淑賢那樣為了追求一個吃商品糧的男人,而丟掉一個姑娘家的人格和自尊。

    彩彩瞅著小河的對岸,薛家母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河岸邊的楊柳林帶里。她低下頭來,繼續搓洗衣服,河灣里是這樣幽靜,水邊有幾隻細腿水鳥忽然飛起,忽然落下,追逐著,嬉戲著,發出清脆的叫聲。

    「彩彩——」

    聽見一聲厚重熱切的呼喚,彩彩直起腰,扭過頭,看見身旁的石壩上,站著馬駒哥,一臉怒氣,正在直愣愣地瞅著她。她甩著手上的水珠,有點迷惑地問:「你有……啥事?」

    馬駒在石壩上坐下,掏出一支煙來點著了,噴出一口濃濃的藍色煙霧,轉過頭,說:「你倒像是沒事人一樣……」

    「我有啥事嘛!」彩彩淡淡地說,「我給社員吃藥,打針;打針,吃藥。還能有什麼事呢!」

    「我問你,」馬駒問,「你給文生寫過回信了?」

    「寫了。」彩彩平靜地說。

    「你為啥不給我招呼一聲呢?」馬駒生氣地說。

    「我自己的事,為啥要給你說呢?」彩彩說。

    「我要是知道你在信里回絕了,我就根本不用再去找文生勸解。」馬駒懊喪地說,「我蒙在鼓裡瞎跑……」

    「我沒有請你去勸解他嘛!」彩彩並不領情,仍然沉靜地說,「我早都給你說過……」

    「嗨!彩彩——」馬駒氣憤地說,「你不知道內情哇……」

    彩彩坐在水邊,看著馬駒眉頭上挽起的疙瘩,猜不透他在生什麼氣,他又從哪裡得知她給文生回信的事呢?就問:「你生啥氣呀?」

    「嗨!想不到!實在想不到……」馬駒一掄胳膊,把菸頭摔進河水裡……

    馮大先生家的宅院很深。太陽沒有落下去,這個屋院裡已經顯得昏暗了。馬駒腳傷未愈,腳步輕輕地走進街門,看見院中停放著一輛輕騎摩托車,料定文生確實回來了。他想招呼叫文生,卻聽見從裡屋的窗戶里傳出壓低的說話聲。他並不想聽人家牆根,正要迴避,耳朵里卻聽到了大夫父子神秘的、令人震驚的談話:

    「你的主意要拿定,甭聽旁人一勸,又三心二意。」馮大先生的聲音,「誰說啥話也不聽。」

    「放心,爸。」文生的聲音,「我給她寫了信,把話說明了。等於完咧!」

    「她咋說哩?」馮大先生急切地問,「她能接受不能?」

    「她已經給我回信了。」文生說,「她的信倒是寫得乾脆,看來問題不大……」

    「這就好!好!」馮大先生釋然的口氣,「我還得考慮鄉黨的口舌……」

    「我才不管誰說長道短哩!」文生很傲氣地說,「我在馮家灘受了十幾年罪,好容易跳出去了。我再也不想回馮家灘來了,管他鄉黨什麼口舌……」

    「我跟你媽還要在馮家灘養老歸終。所以——」馮大先生得意地說,「我給馬駒說過,叫他去勸你。我給鄉黨任何人說起這事,都說是『彩彩是好娃呀』!鄉黨都說我和你媽喜歡彩彩……」

    馬駒的拳頭攥起來,無法壓抑胸中湧起的憤怒了。這個老傢伙,夥同兒子謀算彩彩,而且設下圈套,虛情假意地央求馬駒去勸解文生,以造成他堅決反對兒子背棄婚約的假象,減輕鄉黨們的輿論的壓力,死要一張面子!自己聽信了人家的話,鄭重其事地來找文生,結果卻鑽進了狡猾的馮大先生張開的口袋。馬駒想一腳踏進門去,當面揭穿大夫父子的嘴臉,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終於還是控制住自己,轉身朝外頭走去。

    裡屋的門咣當一響,奔出大夫父子。馮大先生用明顯的虛假的熱情遮掩著滿腹狐疑,硬拉馬駒進裡屋去坐。文生也笑著勸,說他正準備去找馬駒哩,好久沒見面,想見老朋友了。

    馬駒站住腳,死死盯著馮大先生那張花白鬍鬚的瘦臉,鼻翼翁動著,鼻腔里輕蔑地噴出一聲「哼」!甩掉大夫父子拉拉扯扯的手,轉身走掉了……

    馬駒敘說了找馮大先生父子的經過,余怒未息,氣恨地罵:「這個老傢伙,鬼心眼真多!」

    「你自找苦吃,怪誰呢?」彩彩卻冷淡地說,反倒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本來就不……」

    「馮大先生找到我屋,讓我去勸文生,說得跟真的一樣,我怎能想到是圈套呢?」馬駒窩氣地說,「我也覺得,文生這事做得缺德。」

    「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去勸說文生,究竟為啥呢?」彩彩盯著馬駒,問,「我真有點不明白。」

    「為了你好呀!」馬駒說,「我覺得,你過去受了不少苦,剛剛砸掉了黑鍋,又遇到這樣的打擊,我怕你經受不了這樣的挫折……」

    「你的心腸好呀!」彩彩挖苦地說,「我早給你說過,我不覺得是啥挫折嘛!」

    「你真的不覺得難受嗎?」馬駒問。

    「我可不會裝。」彩彩說,「你以為,文生是吃商品糧的大夫,掙工資,經濟寬裕,丟了這門親事,我大概要難受死了。是不是?」

    「那倒不是……」馬駒語塞了。

    「商品糧吃來就那麼香嗎?」彩彩譏誚地說,「你以為農村的女子都跟薛淑賢一樣,只認商品糧不認人嗎?我還沒學得那麼下賤!」

    「你……」馬駒頓時羞紅了臉,氣急地問,「可是你當初……為啥要跟文生訂婚呢?」

    彩彩張了張嘴,咬住了嘴唇。她想說,你去問景藩大叔吧,看他怎麼告訴你。她想說,為了不影響你的遠大前程……但她終於什麼也沒有說,胸脯猛烈地起伏著,憋得像要炸裂了。胸脯里的這一窩苦水,壓了多少年,現在猛然給馬駒一下撞擊得翻騰起來了。她不會任性,在任何易動感情的關口,都會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

    夕陽收盡最後一抹餘光,暮覆從楊柳林帶的底部朝樹梢上爬,水霧從河灘里朝麥田梢頭瀰漫,河灣里靜極了。

    馬駒又點燃一支煙,看見彩彩微微偏轉著頭,不說話,他猜到了她肯定有什麼難言的苦衷。既然彩彩和文生已經徹底破裂,他心中壓抑已久的疑問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小伙子心情激動了,顫抖著聲音說:「我從部隊回家來探親,萬萬沒想到,你和文生已經訂婚了……」

    彩彩緊緊地咬著嘴唇,眼淚溢出來了。她裝作梳攏頭髮,悄悄抹掉了,現在不是她向他說清這一切的時候,不能說。馬駒馬上要到縣飲食公司去工作了,薛家現在抓住他不放了。她說了那一切,後果會是怎樣的呢?她搖搖頭,輕聲說:「過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起……」

    「你應該告訴我……」馬駒說。

    「你今天為啥要問這些呢?」彩彩反問。

    「今天…今天我遇到的醜事太多咧!」馬駒想說而又難於說出心裡要說的話,結結巴巴地說,「我氣恨馮大先生,覺得你……太苦了……」

    「我不苦。」彩彩搖搖頭,沉靜地說,「我爸爸得到平反,我也跟任何青年一樣平等了,這就夠了。我說過,我給鄉親們看病打針,不是個無用的人,這也就滿足了。我能看出來,你是同情我,過去遭遇不好,又丟了文生這樣的婚姻。你錯了。我不想讓別人總是用同情的眼光盯我,用同情的眼光和我說話。我現在生活得很好,很自由,也很暢快。」

    「你說得對,彩彩,我是同情你。」馬駒真誠地說,「你還應該想到,不光是同情,還有……」

    「還有什麼,我也不管了,我只是討厭同情。」彩彩知道馬駒想說什麼,把話岔開了,「你明天該去縣上了?」

    「我已經決定不去了。」

    「為啥?」

    「『商品糧吃來就那麼香嗎?』」馬駒用彩彩剛才說過的話,譏誚地說,「我在這兒辦磚場、牛場,『不是個無用的人』,生活得很好,很自由,很暢快。我們應該有志氣把農村搞好,為啥非要尋情鑽眼去開汽車嘛!」

    「那……薛淑賢又要白跑一回了!」彩彩笑著說,「這一回白丟臉了……」

    「再別提這個人了。」馬駒煩惱地說,「醜死了!」

    「……」彩彩沉默了。

    「我明天就去縣上給人家回話,退了那個差事。」馬駒直截了當地說罷,又把話引回到自己心裡想說而至此仍然沒有說破的話上來,「我想給你說一句……」

    彩彩的臉撲地熱了,似乎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臉上去了。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她沒有精神準備。她今天到這兒來洗衣服,完全是想避開薛淑賢來到馮家灘所引起的紛紛議論,圖一個安靜的場合。既然馬駒哥決定不去縣上開汽車了,那麼她將有充分的時日來處理和他的關係。她要在自己完全有把握的時機,說出自己壓抑了多年的心裡話。現在,太突然了!她斷然說:「在你取掉同情的思想以前,啥話也甭提。」

    「我只想說一句話……」

    「我要給病人打針了。」

    彩彩收拾起洗淨和還未洗淨的衣服,提上籠,夾著洗衣板,走上石壩,回頭瞧一眼馬駒,便轉身走了。

    天已黑了,藍天上出現了第一批星星,夜色籠罩了小河川道,楊柳林帶的梢頭還有一抹淡淡的亮色。彩彩已經隱沒在麥田裡的小道上了。馬駒在石壩上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猜不透彩彩幾次迴避他的問話的原因,卻不頹喪。他和她的一場談話,發現了她身上的許多沒有發現過的東西,這是一個多麼自尊的姑娘啊!「商品糧吃來就那麼香嗎?」能說出這樣的話的姑娘,不是很多的哩!相比這下,薛淑賢太低下了,文生太低下了。如果自己昨晚拿定了去開汽車的主意,那麼也就不比他們高明。不管彩彩能不能接受他的愛情,他總算選擇了一條能夠面對彩彩的生活道路,明天給安國叔回一句話,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和薛淑賢的令人煩膩的關係自然也就結束了,他將一心一意地辦三隊裡該辦的事。……他脫下衣服,從石壩上躍身跳進水潭裡去了,小河的水好清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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