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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1 作者: 陳忠實
這是馮家灘歷史上悲壯激昂的一幕。馮景藩急於挽救自己「放衛星」給馮家灘造成的損失,高中畢業生馮志強立志改變家鄉的困難局面,兩人提出一項改造河灘的大膽計劃:修一道大堤,可以從沙灘上奪回三百畝稻地。社員們通過了。開工那開,夜裡下了一場大雪,馮家灘男女站在村子當中的戲樓前面,聽完新任大隊長馮志強的講話,大夥一致拍手歡迎老支書講講。馮家灘的莊稼人,對剛剛回到村裡的高中畢業生還沒有建立起信任。這一仗能不能打勝,沙灘能不能變成稻田,能不能收穫黃燦燦的稻穀,以取代大夥肚子裡塞得太多的糠皮和野菜,大夥想聽聽馮景藩的活。
四十歲的中年漢子馮景藩,走到台前,手裡沒有拿講稿,卻抱著一摞獎牌和獎旗,那是從大隊辦公室的牆上卸下來的。他沒有大聲疾呼要求社員三九寒冬到沙灘上去賣命,卻以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震懾了馮家灘。
「啪嚓!」玻璃裝面的「衛星」獎牌摔破了。
「刺啦!」繡著金字的紫紅色平絨獎旗撕破了。
馮志強站在景藩旁邊,擋住他的手:「大叔,這太可惜了,上等絲絨哪……」
「那……誰要誰拿吧!」馮景藩停住手,「做塊尿布,還有用……」
沒有人笑,會場裡那些面呈菜色的男女,默不作聲地瞧著黨支書的舉動。
馮景藩突然揚起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顫抖著聲音說:「入社時,大夥把土地牲畜交給我,現在弄得人沒糧食、牛缺料,我對不住馮家灘父老兄弟……」
新任馮家灘大隊年輕的大隊長馮志強,經受不住這樣強烈的刺激,抱頭趴在講桌上,眼淚從指fèng里流出來。整個會場,唏唏噓噓,哭哭溜溜,悲壯激越,感天動地。
馮景藩熱淚縱橫,大聲說:「這次修河堤,天冷,肚子餓,我不強迫大家。誰相信我馮景藩,誰跟我下河灘……」
男人女人,婆娘女子,扛著鐵杴,挑著擔籠,一哇聲跟馮景藩下到白雪皚皚的沙灘里……
「稻地整好了,大堤修成了。白米吃到嘴裡了。馮家灘男女的臉上放光了,菜色褪淨了。我跟馮志強可成了罪人!」景藩老漢磕掉菸灰,痛心疾首地唉嘆,「馮家灘剛剛還過陽氣兒來,『四清運動』開火了;『四清』還沒收完場,『文化大革命』又鬧上了。這下好,馮志強娃娃賠了一條命,我活剝了幾層皮,馮家灘亂成一灘泥沼了……」
「爸,你為馮家灘出了力,受了苦,社員還是記著你的好處的。」馬駒安慰父親說,「現時黨的農村政策,就是糾正前多年的瞎折騰……」
「有人把我叫『維持會長』,我知道;有人還說我是『濕濕木柴,只冒煙不冒火』,我也知道。」景藩老漢苦笑著說,「我不管,誰愛說啥由誰說去。我的火嘛,早給『四人幫』澆滅了,冒不出火羅!」
馬駒聽著父親的話,深深同情父親那一輩「老上改」幹部的不幸遭遇,如果沒有那些挫傷他們積極性的「左」的失誤,而是給他們以黨性和政策的教育,給他們以科學和文化的武裝,他們自己以及他們領導下的農村就絕不會是那樣要死不活的局面。他慶幸自己正當年輕有為的時候,遇到了現在全面恢復農村經濟的好時機,便安慰父親說:「現在,振興農村的時候到了,所以我想放開手大幹一場。」
「土地耕畜下戶了,跟單幹沒啥兩樣。你幹啥呀?」景藩老漢說,「政策一天三變,你能保住日後是咋回事嗎?」
「現在政策是在變,是往完善的地步變哩。」馬駒不能同意父親的意見,「不是過去那樣搞『大呼隆』了……」
「十年二十年以後呢?」景藩老僅嚴厲地提出一個問題,「你能保證日後再沒有害人的運動了?」
「我相信不會再發生那號事了。」馬駒說。
「發生不發生,誰也難料。」景藩老漢只相信自己的親身經歷,根本不把兒子的話當一回事,只是用藐視的口吻說,「馮家灘這一攤子,誰也弄不好。」
「難弄肯定是難弄,現在是人窮地薄,社員沒信心,幹部不管事,確實難弄。」馬駒說,「再難總得有人弄。我想試火一下……」
「你甭試火,不行。你那點本事我看得見,你不行。」景藩老漢說,「我沒本事,把馮家灘沒有搞好。馮志強呢?高中畢業,本領比你強多了,也沒搞好嘛!何家營的何永槐呢?老模範,現時也要撂挑子,覺得沒法幹了!你娃娃有多大本事?你想試火啥?我試火了一輩子,也不成!」
馬駒閉了口,說不出話來,父親故意這樣滅他的志氣,他還能再說什麼呢?
「我今日見了永槐,他也說你應該快走,不敢再把腳伸進泥灘里。」景藩說,「我知道你二心不定,今黑把話扯明,只怕你再走老子的那一步錯路;後悔來不及了……」
馬駒仍然不開口。父親今晚的談話,表明老人的態度更強硬了。父親對他去縣飲食公司的態度,不放心。他不能再和他爭辯。父親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自己中午不也想到過十年二十年中間會不會遇到無法幹下去的境況嗎?他需要再好好考慮一番,也許能定下一條好主意來。
「話說得不少了,能說的話,我都說給你了。聽我的話,由你;不聽,也由你。我今黑有話說在你當面——」景藩老漢站起來,攥著菸袋的手背握在身後,「你願意去,明天早晨起來,高高興興到縣上找你安國叔去報到;你不願意去的話——」
老漢突然頓住了。
馬駒盯了父親一眼,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咱們父子一刀兩斷!」
景藩老漢說罷,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進院子裡頭去了。
馬駒低下頭來。他相信父親的話不是嚇唬他。怎麼辦?明天早晨不去縣飲食公司,這個家裡就有好戲看了。去不去?今晚必須作出抉擇,不管他心裡怎麼左右為難,時間卻僅僅只有一夜了…… 馬駒站在牛娃家破爛的木柵門口了。
他要跟牛娃、德寬商量一下,究竟去不去縣飲食公司當司機,他想聽聽兩位共事的朋友的意見。
一天沒見牛娃的面,沒有聽到他粗壯的嗓門說出的粗魯的笑話,馬駒思念起朋友來了。平日裡,兩個年齡相當的夥伴在一起,說了隊裡的工作。談天南海北的奇聞傳說,談小河川道這村那村的怪事笑話;談得最多的,自然是女人。兩個在愛情生活上都有令人遺憾的遭遇的光棍,特別是牛娃,談起女人來,一下子就忘記了飢餓和疲勞……
木柵門沒有上鎖,馬駒走進被柴糙和亂七八糟的什物充塞著的院子,發現牛娃常住的屋子黑著,瞎眼大嬸在屋裡回話說,牛娃出門浪去了,至於浪到啥地方去了,她可說不清。馬駒走出木柵門來,心裡納悶:這個傢伙怎麼不到他屋裡去呢?怎麼不來談一談夸莊的情況呢?
腳傷還是有點疼,在影影綽綽的街巷裡著不清路面,低一腳高一腳地走著,馬駒忍著疼,走進飼養棚里了。
一片和諧的嚼食糙料的聲音。七頭秦川母牛,齊刷刷站在圈裡,正在槽里吃糙。公牛被單獨分槽餵著,也在低頭吞食著糙料。看見昨晚自己從山裡買回來的這一群寶貝種牛吃糙正常,馬駒煩憂了一天的心胸,頓然舒活了。
「半截人」來娃,蹲在槽頭外的走道上,一手提著瓦刀,一手抓著磚頭,正在那裡砌一道墊腳的磚台,專心用意地幹著,沒有發現有人走進飼養棚來了。
「來娃哥。」馬駒很恭敬地叫,「你該給你叫個幫手嘛!一個人要和泥,還要搬磚……」
「不用不用,我一個人閒了,弄一陣;忙了,先擱下。這不是啥緊活嘛!」來娃轉過身,對馬駒笑著,「我從磚場拾來一堆爛磚頭,和點麥秸泥,抽空就壘了,人都忙,不要叫人了。」
馬駒受了感動了,想說幾句誇獎他的工作態度的話,又覺得沒有必要。殘疾人來娃,得到了適宜他身體條件的工作,心勁很高,這個幹不成其他農活的殘疾人,把守在槽頭,卻可能比那些身體強健而心志不專的人要可靠實在得多。
「我準備把南頭那一道槽修好,分開喂,牛吃糙時不搶,臥下不擠。」來娃揚著頭,興致很高地給馬駒說他的謀劃,洋溢著對自己所擔負的工作的熱情。南頭那一道槽,槽幫塌掉了。牲畜下戶以前,飼養員用一塊木板擋著添糙,湊合了半年,居然沒人動手修復一下。牲畜下戶餵養以後,槽道閒置下來,更沒有誰會想到要修補它了。來娃準備動手修復,而且說得很輕鬆:「那不費多少事,我抽空就拾掇好了。」
看看來娃心勁高漲的神氣,馬駒心裡反倒有點不是滋味了。他大約從來不會想到自己要到外部世界去找一份更輕鬆的工作吧?他大約不曾考慮自己的前途問題吧?更不會考慮十年二十年以後自己還能不能餵牛的問題吧?有做豆腐手藝的人挑著擔兒游村串鄉去了,有資本的人買下拖拉機跑運輸去了,能找下臨時工乾的人進城去了,會算命捉鬼的人黑夜哄人騙錢去了。他沒有這些掙錢的門路。他要養活啞巴老婆和兒子,他看中了給三隊餵養種牛這個差事,按合同掙得一份相當可以的收入,這就是他的現實要求了。馬駒滿足了他的正當要求,他就歡歡喜喜地干起自己的工作了。如果來娃知道他要去尋一份公糧吃,會怎樣想呢?
「牛娃把合同條例給你說了沒?」馬駒問。
「說了。」來娃靠在槽幫上,「昨黑就說了。」
「你有意見,儘管說。」馬駒坐在炕邊,笑著說,「合同要合理,不能虧你。」
「有一點點意見,問題不大。」來娃很豪慡地說,「咱這人,弄事不愛摳摳掐掐!」
馬駒笑著說:「有啥難處你就說嘛!」
「想著也不會有啥大困難。只是一樣……」來娃有點不好出口的樣子,還是說出來了,「牛娃這人脾氣太倔,我怕日後不好共事……」
馬駒點點頭。
「牛娃倒是個直性人,就是摸不來辰時卯時他就犯毛病了。」來娃說,「你看,今日後晌,他拉牛夸莊回來,把韁繩往地上一扔,連牛棚大門也不進,端直走了,我緊趕快攆,問他話,他只搖手不招理我。我也不知啥地方得罪他了。」
馬駒不由一驚,牛娃怎麼了呢?到現在不見人影,出了什麼事嗎?
「當農村幹部,要能硬得來,也要軟得下,要會笑也會哭,要能上也能下,才能幹得久長。農村嘛,比不得機關工廠。」來娃在說著農村幹部應該具備的條件,對牛娃不大滿意地說,「牛娃這人呀,只硬不軟,只會笑不會哭,只能上不能下,一遇麻煩就瞪眼,他干不久長……」
「牛娃現時在哪兒,你知道不?」馬駒已經不在意牛娃的脾氣符合不符合來娃的標準了,他想儘快找到牛娃,牛娃的行為里有沒有與自己有關的因素呢?他擔心了:「他啥時間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