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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1 作者: 陳忠實
彩彩的心都要跳出喉嚨了。先不管馬駒哥有什麼好消息,單是大叔這種對她說話的意味,已經毫不掩飾地把她看成是和他們家有特殊關係的人了。彩彩的臉上熱呼呼的,似乎血一下子都涌到臉上去了。她微微低下頭,急切地等待著大叔說話。
「你馬駒哥,要提拔排長了。」大叔說,「今日來的那兩位軍官,就是來調查咱家的社會關係。」
「噢!」彩彩抬起頭,高興得要掉眼淚了。她強忍一忍,克制住涌涌波動的感情,說,「沒有什麼麻煩吧?」
「沒有!」大叔一擺頭,「咱家的親戚,沒得『五類分子』!那倆同志說,情況很好,沒有問題。」
「好!」彩彩高興地說,「馬駒哥是好人,走到哪兒都受歡迎。」
「有一句話,叔今黑要跟你說明白……」景藩老漢說,頓一頓,似乎難開口,終於還是說了,「你跟你馬駒哥通著信?」
彩彩忽地一陣眩暈,深深地低下頭來,默認了。她處於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情緒里,猜想那個幸福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你和馬駒把話說透了沒有?」景藩老漢問。
「沒……」彩彩顫抖著聲音說,「啥話也沒說……」
「噢!這樣!」景藩老漢似乎鬆了一口氣,「今天那兩位領導說,給馬駒訂婚,對象要經過部隊審查,同意了才能……」
「啊——」彩彩猛地揚起頭,旋即又低下來,腦子裡轟然一聲,麻木了。
「你看——」景藩老漢立時大聲嘆息,「本來我跟你大嬸啥也明白,可人家軍隊上嚴格……志強跟我搭班幹了幾年,我也明白他是好黨員,可現時弄得……」
「甭說……咧!」彩彩渾身顫抖,「你的話……我聽……明白咧……」
「唉!」景藩再度嘆息,「為了你馬駒哥的前途……」
「我知道……該咋辦。」彩彩揚起臉,咬著嘴唇,「我不會……妨害馬駒哥……你放心!」
彩彩說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從屋裡奔出來。她在自己的小屋裡,整整睡了三天,任奶奶怎麼說,她也不說為什麼,嚇得老奶奶簡直要瘋了。
第三天晚上,她走出自己的小屋,腳下有點打飄,如同大病過一場,臉色蒼白,走進奶奶住的南間屋:「奶,你給劉紅眼回話,我願意跟文生訂親。」
她的平靜的態度使奶奶吃驚,一直拒不考慮劉紅眼所牽線的婚事的孫女,怎麼一下子自動同意了呢?奶奶怕孫女話裡有話,就表明自己決不勉強可愛的孫女,說:「奶奶聽你的話,你不願意,奶奶也就不願意,你覺得不合心,也就不合奶奶的心。你甭……」
「我願意。」彩彩更加鎮靜地說。
「願意了,你該當高高興興跟奶說呀!」奶奶難受地說,「你看你那樣兒,像不像辦喜事……」
彩彩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奶奶懷裡,放聲痛哭……
不能因為她背著的政治上的黑鍋,影響馬駒哥提拔人民解放軍汽車排排長的大事;為了親愛的馬駒哥的遠大前程,彩彩甘願作出一切犧牲。她不怨恨景藩大叔,那本來是沒有辦法的事。為了解除大叔的思想顧慮,她答應了馮文生父母幾次三番托劉紅眼登門撮合的婚事……
馬駒那年從部隊回家探親的時候,她已經是文生的未婚妻了。她沒有向他作任何解釋,他也沒有問她……馬駒隨後和薛家寺的民辦教員薛淑賢訂婚了。
這一切因為主觀和客觀、有意和無意、必然和偶然諸種因素造成的彩彩婚姻問題上的歷史和現狀,現在都要結束了。她將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進行新的選擇。過去的種種不合理的東西儘管使人痛苦,畢竟已經過去了。唯其如此,彩彩姑娘面對今後的新生活才如此心情激動。她騎著自行車,在白楊夾道的公路上飛馳,從麥梢上空掠過的小鳥啾啾嗚叫著,飛到河川深處去了。她準備向馬駒哥說明過去的一切:她喜歡他,無論他是軍人,無論他是農民,她都喜歡。她喜歡他這個人,而不是象那個勢利眼的民辦教員,只喜歡他的軍官頭銜。
彩彩騎車走進河西鎮,賣糧食、蔬菜、豬羊肉的攤販已經在鎮子兩邊的公路上排得擁擁擠擠。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她跳下自行車,推車走到郵政代辦所的門口,從提兜里取出那封給文生的回信,遲疑一下,就折身走到牆角,倚著車子,再看了一遍。沒有問題,信寫得很得體,她沒有罵文生的背叛行為,也沒有乞憐他回心轉意。她對自己昨晚寫下的信中的這一段話特別滿意:「你不必自己譴責自己是『忘恩負義』,我對你本來沒有什麼大恩,你無恩可負,你也不必擔心我不能接受解除婚約的痛苦,因為我沒有痛苦。你從此可以自由選擇能與你(大夫)在生活上便於安排的人,我也同樣獲得了選擇能與我(農民)在生活上便於安排的人的自由。你擔心我會罵你,這你錯了,說明你還不了解我……」
她重新把信紙裝進信封,從小郵局的營業員手裡接過一枚郵票,貼在信封上,轉身出去,最後看一眼那寫著馮文生名字的信封,就毫不猶豫地塞進小郵箱裡去了。
彩彩推起車子,在擁擠的街道上走。耳朵充溢著小攤販們和顧客為一隻雞、一顆蛋、一斤肉或一斤菜的價值爭來爭去的吵鬧聲,她心裡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她從人窩裡好容易擠過去,就來到百貨商店門口,她選擇了幾種顏色的彩線,好用心用意給馬駒哥扎納鞋墊兒。
彩彩走出百貨商店,跨上車子,就趕往位於街道西頭的公社衛生院,去那裡購買藥物。她要很快趕回去,有幾位流感病人等她回去打針呢,後晌還要給馬駒哥的腳傷換藥……
儘管景藩老漢小心謹慎,甚至行動有點神秘詭譎,卻無法封住大隊會計馮三門那張向來不掛鎖子的嘴。於是,一個嘴巴對著一隻耳朵,眨著驚奇、眼饞的眼睛,傳布著這條自馮安國家規模浩大的婚禮之後的最重大新聞。彩彩姑娘是在給一位老爺爺打針時,聽服侍老人的兒媳婦說的。
這個消息太突兀了,也太叫人意料不到了。看著那媳婦壓低聲兒說給她這個消息時的神秘的樣子,彩彩姑娘心裡轟然爆響一聲,連回問一句的力氣也沒有,就拎起藥包走出人家的屋院了。
太陽已經轉到西塬的平頂上,村巷裡的柴禾堆,羊欄豬圈,塗著一層金紅的夕照的光,這是落日前小河川道極其絢麗的一瞬。彩彩走過村巷,看見奶奶在半邊明亮半邊灰暗的麥秸堆前撕扯柴糙,一低頭走過去了。
「彩娃,你的臉色不好。」奶奶在她身後說,「是不是染上感冒了?」
她搖搖頭,匆匆走進小院,跨進自己的小屋,就支撐不住有點癱軟的身體,躺在炕上了。
彩彩的命太苦了。她的尚未成年的幼嫩的肩膀,她的尚不懂得人生的無邪的心靈,過早地承擔起生活強加給父親的災難,悄無聲響地在馮家灘長大成人了,在她最富於青春活力的年齡,不能象別的姑娘一樣跟男青年們開會,說笑甚至串門也得看看門樓……她要排除農家漫長而寂寞的冬夜的苦悶,自覺不自覺地把書抱到懷裡了。她沒有崇高的讀書目的,純粹是為了消磨時光。什麼樣的書,凡能到手的,她都能耐著性兒讀完。馮家灘男女青年手裡,偷偷傳遞著不少小說、劇本和其他書籍,那是趁造反時機從學校圖書館裡偷出來的。無意間,那些中國或外國的書籍中的人物,美的和丑的靈魂,照亮了鄉村姑娘馮彩彩一雙憂鬱的眼睛。她頑強地忍受著無法躲避的災難,冷漠甚至傲慢地蔑視那些惡人的醜行,理智地處理自己和奶奶這個兩口之家的內務和外交,勇敢地活到了做夢也無法預料的那一天——父親的冤魂得於昭雪了。她感激那些書。
她和文生的婚約,是理智驅使的結果,而不是感情的自然結果。這最後一件使她心裡痛苦的壓力,今天也隨著那封給文生的回信而掀掉了。她自由了,精神上自由了,感情上也自由了。她的心剛剛舒展了一天,開始編織和親愛的馬駒哥的愛情花環的時候,他卻要離開馮家灘了……
時風變化了,鄉村人也開化了。過去,馮家灘在西安或縣城裡工作的男人,一般都習慣在老家娶個媳婦,好照顧父母,現在,首先考慮的是將來有了兒女能不能報上城鎮戶口哩,沒有哪一個傻瓜還要在農村娶妻生子了。馬駒一旦有了工作,薛淑賢肯定會改變態度的,自己怎好意思從中插足呢?再說,在馬駒要出去工作的時候,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喜歡人家呢?
彩彩沉靜下來,逐漸恢復理智,經受過許多折磨的姑娘,總是能很快地在打擊當中恢復理智。現在不能向馬駒哥有任何明顯的表示,鞋墊兒也得緩一緩再納扎。現在必須證實,馬駒出去工作的消息,是實的還是謠言?馬駒的態度如何?一切都得在證實了這個消息之後來決定。
彩彩從暖水瓶里倒了水,洗了臉,免得眼淚在臉上留下痕跡;用化學梳子攏一攏散亂了的短髮,再用小鏡子照一照,好,眼睛裡依然是平靜而理智的神色。她背上小藥包,走出門,給馬駒哥的腳傷換藥去。
太陽已經沉下西塬,天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紅雲。彩彩朝那個熟悉的小院走去,心裡複雜極了。過去,她常常串到這個小院來,把給馬駒哥納扎的鞋墊兒交給大嬸,坐一坐,聊一聊,聽得大叔大嬸關照的幾句溫暖的話,她就心滿意足了。現在到那個小院去,心裡矛盾得很哪!
小院裡有一股清淡幽微的香氣,那是香椿樹的枝葉在傍晚的時候散發出來的。馬駒坐在樹下,雙手叉進濃密的頭髮里,低著頭,沒有察覺有人走進小院。他大約在想著要去縣上工作了吧?彩彩咳嗽一聲,打招呼給他。
「唔!彩彩。」馬駒揚起頭,有點愣呆,顯然是從專注的思索中醒悟過來。
「該換藥了。」彩彩說,完全是醫生對病人履行義務的聲調。她早已提醒自己,不能帶任何感情色彩,不能有任何心思的流露。
彩彩蹲下來,輕輕撕開已經發黑變髒的膠布和棉紗,用棉球擦洗。怎麼開口問他呢?
「嗨呀,彩彩,給你說吧——」馬駒說,「馮大先生晌午來尋我了。」
「尋你做啥?」彩彩淡淡的口氣。
「叫我去勸解文生哩!」馬駒說,「老先生在我面前愣罵文生,說他兒子忘恩負義,簡直不是東西。老先生還說他一家都喜歡你,決不能做出讓鄉黨們指脊背的事,他說他叫大女兒也去勸弟弟……看來,老先生還算有良心,正在動員一切家庭和社會力量……」
「那……好麼!」彩彩應酬著說,心想,我自己已經把回信寄給文生了,還勸解什麼呢!
「我腳傷好了,馬上去找文生。」馬駒說,「我想很好地跟他談談,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