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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1 作者: 陳忠實
「好叔哩!縣上調馬駒哥,三隊就是離不開,也得服從。」牛娃無可奈何地說,深表惋惜,「可是,三隊咋辦呀?剛剛鋪開這一大攤……」
「剛才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景藩老漢不耐煩地說,「你先接手管著。」
「嘿呀,大叔!」牛娃難受地攤開手,搖著頭,大聲唉嘆著說,「我的本事你知底,咋能挑得起三隊這擔子?」
「你這娃……我給你說了兩遍,讓你暫時接手先管著。凡事有我嘛,你怕啥?」老漢顯得不耐煩了。
牛娃說不出話了,三隊展開的這幾項令人鼓舞的工作,老支書連絲毫的興趣也沒有;對於馬駒走後可能發生的問題,老支書連想也不想,倒顯得牛娃囉嗦了,討厭了。他感到心裡有一股火在往上竄。他閉口不言就是要把這股火壓下去。如果這不是黨支書,他很尊重的大叔,而是旁人,他早吵上了。
「就是這事。」景藩老漢看看牛娃不再說話,以為他接受了。但他仍然擔心牛娃回頭再找馬駒囉嗦,動搖了兒子,於是說:「馬駒馬上要走了,在屋裡還得做些準備。你這幾天……甭找他,有事尋德寬商量。就是這話!」
說罷,景藩老漢跨上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那輛除了鈴兒不響什麼都響的雜牌破舊自行車,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抖著,響著。
牛娃看著景藩老漢遠去的背影,猛然從老支書最後的那句話里領悟出一層令人惱恨的意思,什麼「通知」不「通知」,完全是怕他擋馬駒到縣上去工作的路嘛!老漢居然警告他不許再和馬駒接觸,把牛娃當成什麼人了!他胸膛里湧起一股受辱的憤怒,罵起來:「去他媽的黑腳!哪怕三隊爛光爛淨,能爛我馮牛娃多少呢?馬駒今日走,老子明日走!老子出了馮家灘,憑這一身力氣,哪一天弄不到幾塊錢呢?要我為三隊的問題去找你,我還嫌你沒水平……」
公牛在路邊上啃糙,不管它的主人如何破口大罵,悠然擺著尾巴,享著口福。牛娃看一眼公牛,醒悟到自己的使命,從白楊樹上解下韁繩,猛地把正在吃糙的牛頭扯起來,公牛驚恐地瞪起眼睛,不理解對它一路關懷備至的主人,怎麼忽然變得這樣粗暴了。
牛娃掄起拳頭,在公牛屁股上擂了一拳,狠聲罵道:「我拉你誇個鳥莊!回家!」
「德寬哥,從今日起,三隊的事情,我不管了。」牛娃站在磚場邊的楞坎上,把德寬從磚機房裡吆吼過來,開口說道,「我手裡現在沒染一分錢的經濟手續,就是這話。」說罷,扭身拉著牛就走。
「咋的話呀?」德寬著實慌了神,拉住牛娃的胳膊,驚嚇地問,「啥事把你氣成這樣?跟外村人……打架來嗎?」
「我不想干哩,再沒二話。」牛娃掙脫德寬拉拉扯扯的手,「甭拉!」
德寬愈加用勁地抓住牛娃的胳膊,強迫地把他按下去,蹲在地上。德寬瞅著氣得歪鼻瞪眼的牛娃,奇怪地想,昨晚三人商量決定叫牛娃今天到各村里去夸莊,牛娃高高興興接受了,今早出村時還嘻嘻哈哈說著粗魯的笑話,怎麼突然變成這種模樣?早晨,景藩大叔告訴他馬駒要走的消息,已經使他心裡壓上了沉重的石頭,一天來雖然照樣在磚機跟前忙活,心情卻很不好,午飯時,他藉口看望馬駒的腳傷,到屋裡坐了一會兒,馬駒問了磚場出磚的定額定得合適不合適;問了良種牛吃糙正常不正常,來娃一個人是否照顧得過來;還問了縣農科站指導棉花生產的李技術員吃飯安排在誰家……始終沒見提說自己要到縣上工作的事。他也沒有開口問。現在,牛娃冷不丁甩手撂挑子,德寬就特別慌亂了。這個輕易不起性兒的人,這時也忍不住,恨著聲說:「你二十四五歲的人了,還當你是鼻嘴娃子?有話不說清白,耍啥牛脾氣嘛!」
「嗨!人家把我當賊防哩……」一氣之下,牛娃把景藩老漢在路上說給他的那些難聽話,全盤端出來,瞪著牛鈴大的眼睛,說,「我牛娃哪怕窮死餓死,淮也甭想下眼看我!」
德寬暗暗在心裡怨老支書,話說得太硬了,傷了牛娃的心,也有失你支書的身分呀!馬駒還沒走,把關係已經弄得這樣緊張,實在不好。考慮到他們和馬駒的親密關係,也考慮到影響,他誠懇地說:「兄弟,小聲點,甭讓那邊的人聽到了,影響不好。」
「黨支書不考慮影響,我顧啥呢!」牛娃執拗地說。
「好兄弟,先甭說這號話。」德寬耐心地勸慰,「咱倆還沒見馬駒的話哩……」
「身為黨支書,為了自家……把我牛娃當成啥了?我是為我自個嗎?」牛娃仍然消不下氣,賭氣地說,「憑我……嘿!明天我過河去,找我表哥去呀!人家買下一台大拖拉機跑運輸,早給我捎話,叫我給他幫忙裝卸,說響一天兩塊半。想到咱和馬駒擊過掌,咱不去掙那錢。好!現時他走,我也正好走……」
「三隊這一攤子工作,給社員咋交代?」
「讓黨支書去給社員交待吧!」
「甭說賭氣話,兄弟!」德寬拍著牛娃的肩膀,難受地說,「馬駒要是真箇走,那好,咱倆都甩手。我看哪,要我挑這一攤子,也是夠嗆。不過,咱們先穩住架勢。咱也甭去問馬駒,免得景藩大叔疑神疑鬼。馬駒終久要跟咱倆說清楚的……好兄弟,等上兩三天,不誤你去表哥家掙錢的。」
牛娃長長吁出一口氣,從地上站起,礙於德寬苦口婆心的勸說,沒有再說執拗的話,拉著牛,懶洋洋地走進村子去了。
德寬站在原地,看著牛娃喪魂落魄的樣子,心裡難受了。他喜歡牛娃,雖然魯莽,卻正直誠實,他同情牛娃,遇見了個沒良心的爸爸,比別的娃短缺父親的愛撫;二十五歲了,還拉光棍,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光顧他和瞎眼老娘住的那兩間破廈房,他有心和馬駒在三隊干一番事業,卻落得這樣的結果……
德寬難受地咂著舌頭,十分惋惜,昨天晚上,三個人還在這兒熱熱火火地研究種牛場飼養員的問題哩,給燒火的郭師博敬慶功酒哩,僅僅隔了一晚,配合得相當不錯的三個幹部之間,一下子變得稀酸了……唉唉! 彩彩姑娘這天也騎著自行車出了馮家灘。她要到代銷醫藥的河西公社衛生院去購進藥物。她從家起身的時候,太陽已經托上東塬的平頂了。這時候,景藩老漢正在緊張地和公社王書記「談判」,牛娃正得意地濺著唾沫星兒在誇耀良種公牛的優點……
彩彩今天出門完全是臨時想到的行動。庫存的常用藥物還可以維持幾天,本沒有打算今天出去買藥的。只是昨天接到文生的絕情信以後,她當晚寫下了給對方的回信,一早起來,就急切地要把這封回信立即塞進河西鎮郵政代辦所門口的那隻綠漆郵箱。
燦爛的陽光照耀著河川和坡地上綠色的麥穗,楞坎上的野花一團一簇地開放了,湛藍的天空飄著幾縷淡淡的雲絲,遠處秦嶺的群峰隱沒在淡藍色的霧藹里。彩彩踏著自行車,雙手扶著車把,輕快地在沿著坡根伸展的河川公路上行進,黑色塑料提兜掛在車頭上,那封回信就裝在裡面,這封信一投進郵箱,她和一個人的婚姻關係就宣告徹底完結了,與另一個人的愛情就要開始了……她的心在罩著花格衫子的胸脯里撲撲跳著,「在你的腳下,昨天結束了,今天接著就開始了……」記不清讀過的哪一本小說上有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彩彩的昨天與今天,也不尋常啊……
她和奶奶在溝泉邊抬水,那掛著水桶的木棍,壓在她的肩膀上,是那樣死硬死沉啊!她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趔趔趄趄走出小溝了。她看著那些挑著兩滿桶水的叔叔和嬸嬸忽閃忽閃走過去,就想念死去的爸爸和改嫁他人的媽媽。孤孫寡婆現在只能艱難地抬一桶水吃了。
這當兒,馬駒放學回家了。他站在彩彩當面,擋住去路,從彩彩肩上抬起棍子,喊了一聲:「牛娃!」牛娃跑過來,身子一蹲,馬駒把木棍擱到牛娃肩上;他再跑到後頭,從奶奶的肩上把棍子的另一端擱到自己肩上,兩人抬著走了……從此,馬駒和牛娃,每天給婆孫倆抬兩桶水,一年四季,沒有中斷,及至他們單獨能挑動一擔水的時光,就放下木棍而撈起了扁擔……
她上學了,常常受欺侮,幾個搗蛋的男娃罵她「四不清」。她委屈得哭了。馬駒趕過來,一腳把罵人的小子踢倒了。他們以後想欺侮她,得先看看馬駒在不在旁邊……
她有一次偷跑到後溝里,趴在爸爸的墳上,哭啊喊啊,手指頭在石頭上摳出血來了。馬駒和牛娃在後溝坡樑上割糙,奔跑下來,扶起她,用自己染著糙綠的手掌給她擦眼淚,又用嘴吮她的流血的指頭……
馬駒參軍走的前一晚,和牛娃一起來到她家。奶奶撫著已經穿到身上的嶄新的綠軍衣,流著眼淚。馬駒也流淚了,說:「大婆,我走了,水有牛娃給您擔……」牛娃當面保證說不會耽誤大婆吃水……
她在得知馬駒哥被批准服役的確鑿消息以後,就夜以繼日地納紮起鞋墊兒來。趕到馬駒哥要走的前一晚,馬駒和牛娃來到她家的時候,她把兩雙納扎著漂亮圖飾的鞋墊送到馬駒哥手上。馬駒臉孔有點紅了,裝得樂呵呵地說:「哈呀!我這雙臭腳,怎敢鋪這樣好的墊子!」她只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並沒有想到以外的事情……
她和馬駒哥通了三四年信。馬駒哥的每一封信,她都反覆讀過,一遍一遍讀到可以背熟的程度,這些信,溫暖著她,鼓舞著她,伴著她走過了艱難的生活路程。她終於長成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可惜!可惜在她和馬駒哥往來的那些書信里,沒有說及婚愛的事!
有一天,兩位軍人走到景藩大叔的門樓里去了,直到吃罷午飯,景藩叔和大嬸親親熱熱送兩位軍人出了村。彩彩在自己的小廈屋裡,坐不住,心裡總在猜想,那一定是馬駒哥部隊上的領導或是戰友,來看望景藩大叔了,他們一定帶來馬駒哥具體而又可信的消息吧。他長得多高了?立功了嗎?她急得團團轉,好容易等到天黑,她到景藩大叔家去了。
「哎喲!彩娃。快坐。」大嬸格外熱情地招呼。
「吃呀!馬駒捎回來的葡萄乾……」大叔也特別客氣地禮讓著,「給你奶還專門捎了一包……」
彩彩的心在胸騰里咚咚地跳,臉上陣陣發熱。兩位老人臉上表現出的興奮和高興,一絲也逃不過她的聰明的眼睛,肯定是那兩位客人帶來了馬駒哥的好消息。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手裡捏著大嬸硬塞給她的葡萄乾,不好意思填到嘴裡去。哦,馬駒哥遠在幾千里之外,還不忘記給奶奶捎一包葡萄乾,果真只是捎給奶奶嗎?
「彩娃,叔給你說件好消息。」大叔咂著菸袋,眉毛在顫動,嘴巴周圍的短鬍鬚也在抖,「你關心你馬駒哥,這喜事,該當讓你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