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2023-09-27 07:29:31 作者: 陳忠實
    「爛……紙……」彩彩慌忙回答。

    「快睡。」

    「噢!」

    最後一頁信紙燒掉了,最後一絲火苗熄滅了。窗口吹進的夜風。吹得紙灰在地上飄滾。她懶得清掃,一把拉開門栓,對著滿天星斗,熱淚奪眶而出,心裡湧起難以壓抑的呼喚:馬駒哥呀……多年來被理智控制著的真實感情,迸發出來了。她激動得渾身顫抖著,簡直想立即奔到村莊西頭去,扑打馮景藩大叔家的街門,撲入馬駒的懷抱……她現在怕什麼呢?堂堂的共產黨員馮志強的女兒,現在和馮家灘任何一位青年男女一樣平等了!她要按自己的心,去選擇自己愛慕的男子,光明正大,怕什麼呢?

    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從村子東頭響過來。彩彩一驚:又有誰病情加重等不到天明呢?她抹去眼淚一瞅,黑暗裡,有人背著一個什麼人,正朝自家門口走來,待到門口的電燈光亮下一看,呀!趴在別人脊背上的正是馬駒哥呀!

    「咋咧?」彩彩大驚失色地問。

    「磚摞倒了,把馬駒哥的腳砸爛了……」

    彩彩二話不說,扶著馬駒坐到板凳上,把受傷的左腳墊得高高的,轉身取來了藥棉和鑷子。這是一雙怎樣污髒的腳呀!磚屑和塵土,被傷口流出的鮮血染得一塌糊塗,啊,快點止住出血吧,輕點再輕點,可千萬不要撞疼了馬駒哥呀!她一遍一遍地擦洗傷口周圍的血污,敷撒消炎粉,用藥棉和紗布包紮起來。儘管這一切做得小心翼翼,敏捷準確得無懈可擊,彩彩還是看見馬駒的嘴角在扯動,那是因為酒精刺激了傷口,實在是無法解除的痛苦。

    她又給他注she了一支防止破傷風菌感染的針劑,捏著針管,輕輕舒了一口氣,才覺得自己已經冒汗了,心情太緊張了。

    「好咧。」馬駒裝出無事一樣的神情,把胳膊扶在兩個小伙子的肩胯上,「扶我回去……」

    「不要動。」彩彩正在涮洗針管,轉過頭,用大夫對待患者的嚴厲口吻說,「一動就出血。」

    「那……得等多久。」馬駒不在乎在問,「才不出血呢?」

    「至少兩個鐘頭。」彩彩想,平時,這位馬駒哥幾乎沒有光顧過她的醫療站,有意迴避似的。今天晚上,真是鬼使神差,當她正急於想見他的時候,他自己尋上門來了。她故意把時間說長了,好把那兩個小伙子支使開。那兩個小伙子向馬駒說了幾句熱心關照的活,便匆匆趕回磚場去了。

    這間窄小的廈屋似乎一下子擴大了好幾倍,馬駒坐在這裡,有點不自在。敞開的門口吹進鄉村五月夜晚溫馨的風。他找不到什麼話說,又不習慣這樣靜默著,就嘆息地說:「把它的!弄得手腳不利索,正忙著哩……」

    彩彩在藥架旁邊默默地收拾用過的藥品和器械,撞得瓷盒叮噹響。馬駒哥現在就坐在她的側旁,無話找話地自言自語。想到自己剛才湧起的那一股狂念,她的心又在胸膛里狂跳了,臉上陣陣發熱,嘴裡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甭忘了,馬駒和薛家寺那個勢利的民辦教員還沒完全斷絕婚約哩!馬駒的父母還在催促媒人劉紅眼盡心撮合哩!不過,馬駒是個硬性子,不會說出低三下四的話,去乞求民辦教員的。這場婚事實際已經完全無望了。既然是這樣,她又何必著急呢!

    彩彩轉過頭,看見馬駒無聊地坐著,順手撿起她扔在桌上的文生的來信,剛看了一眼,又慌忙放到原處,反而更顯得侷促不字了。

    「你看看。」彩彩正想讓他了解自己的婚姻狀況呢,便主動勸他說,「沒關係,你盡可以看。」

    「不不不!」馬駒連連搖手,不好意思地笑著,「怎能隨便看別人的信呢!」

    彩彩走過來,乾脆從桌上撿起信紙,塞到馬駒手裡,大膽地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熱烈地說:「我正想尋你,專門請你看看哩!」

    馬駒接住信紙,狐疑地盯著彩彩,不禁納悶:什麼人的信值得她專門請他看呢?

    彩彩走到藥架旁,倚靠在架桌邊,專注地瞅著坐在對面的馬駒哥,正低著撲落著磚屑、灰塵的腦袋,一手把信紙在膝蓋上攤開,看著。一股強悍的男子漢的特殊氣息,充溢在小小的廈屋的空間裡。她想看他讀信時的表情變化,可他低著頭,只能看見濃密的一頭黑髮,突然,馬駒揚起頭,一把把信紙摔到桌子上,猛地站起來,意識到腳上的傷疼,又旋即坐下,臉孔氣得紫紅,粗野地罵:「說他媽的屁話!狗東西!馮家灘的糧食,怎麼餵出這號東西……」彩彩一驚,急忙指指南間屋,壓低聲兒說:「小聲,甭叫俺奶聽見了……」

    馬駒氣呼呼地閉了口,從口袋裡摸出半截紙菸,叼在嘴裡,劃著名火柴的手指顫抖著,猛吸一口,噴出一股濃厚的煙霧來。他的憤怒幾乎是本能的。他的未婚妻薛淑賢,不過是有轉為公辦教師的可能,實際還沒轉正哩,就要和農民馮馬駒退婚;說是將來轉正以後,和農民在一起,生活上不好安排。剛剛穿上白大褂兒的馮文生,也在信上說和農民馮彩彩生活上不好安排……農民啊農民!無論男的,抑或女的,不論長相如何,本領大小,品格怎樣,在當代愛情生活上,屈居於這樣的劣勢……更何況是彩彩,一個自幼死了爹又離了娘的苦女子,背著屈死的爸爸留給她的黑鍋,從「四人幫」的迫害之中長大成人,剛剛揚眉吐氣了,可惡的馮文生又在她心上扎了一刀!

    「彩彩,你先甭急。」馬駒胸膛里沸騰著一股正義之氣,「我要去找文生,叫他收回這封信,叫他給你賠情道歉……」他相信自己和文生自幼耍大,都是好夥伴;他沒有歧視過文生,文生很敬服他。馬駒很有把握他說:「文生……我跟他能說,瞎話好活都敢說給他聽。」

    「你不要找他,不用說了!」彩彩看著激動得臉孔變了色的馬駒,自己反倒冷靜異常,指著飄落在牆根和桌腿根的燒過的紙灰,告訴他,已經徹底結束了,「我又何必自作下賤呢?」

    「不行。我要問他,還有良心沒有?」馬駒仍然堅持要找文生的想法。在他看來,姑娘家一衝動,特別是象彩彩這樣自尊心很強的姑娘,一衝動起來,燒信件,還信物,你硬我更硬,把本來可以挽回的事弄僵了,過後又後悔,「你要冷靜,先甭張揚。」

    「你為啥一定要去勸說他呢?」彩彩問。

    「為了你好哇!」馬駒直言說。

    「離了他,我活得就不好了呀?」彩彩問,試探著,暗示著,「馮家灘這麼多姑娘,嫁不了一位掙工資吃商品糧的男子,就都活得不好嗎?」

    「不……」馬駒噎住了,彩彩話里的那層說不清的意思,他似乎想聽到,又害怕那層意思被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以致一時語塞了,「那麼……你叫我……看信做啥?」

    「讓你知道這回事就是了!」彩彩一擺頭,把已經微微發熱的臉孔轉過去,不讓馬駒看見臉上的紅暈。她心裡想,他已經意識到了她不是求他去給馮文生撮合的這層意思。她為啥要叫他看這封信呢?自個慢慢想去吧!她已經向他顯示出不在乎與文生解除婚約,這就夠了。她心裡鎮靜了,便接著說:「你大概是覺得我可憐吧!自小受苦,婚姻又發生問題……你是同情我吧?這樣……你錯了,我活得很好!我給鄉親們看病,不是無用的人,你的好心我領了。你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馬駒低了頭。他現在還不能完全摸透彩彩的心思,再不敢貿然說話了。沉默一陣之後,他憨厚地笑笑,誠懇地說:「我一見這種瞧不起農民的人,就不由得冒火……你的事情,當然由你拿主意,我倒是覺得……你和文生……挺好的哩……」

    「你和薛淑賢,不也是挺好的嗎?」彩彩聽著馬駒的話,反而動了氣。這個老實耿直的人啊,真令人發急!她譏刺地說:「你要不要我到薛家寺去,勸說那位民辦教員呢?」

    「你……」馬駒立時羞紅了臉,難堪地苦笑著,猛地站起來,「大概……過了兩個鐘頭了……」

    彩彩也不再留他,走上前,扶住馬駒粗壯的胳膊,送到門口,說:「我送你回去……」

    「不……不要。」馬駒掙脫開彩彩的手,順手從門口抓住一根棍子,仍然紅著臉說,「我能走回去。」

    彩彩站在門口,看著那強健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月光忽明忽暗的街巷裡,猛然迴轉身,走到桌旁,拉開抽屜,取出一迭白紙,扭開水筆,給馮文生回信——她要徹底從心裡抹掉這個人! 天麻麻亮,景藩老漢站在大隊會計馮三門家的門樓下面,連續叩著街門上的鐵環兒。院裡傳來一陣慢騰騰的腳步聲,門開了。三十七八歲的會計馮三門,粘著眼屎的眼睛很不願意地瞅著打攪了他的睡眠的人,懶洋洋地結著紐扣。

    景藩全當沒有看見三門眼裡的神色,親熱地拍拍會計的肩膀,討好地笑笑:「快,給叔幫忙辦點事。」

    「弄啥?」會計翻一下白眼仁,冷漠地問。

    景藩老漢不計較老部下對他表示的厭煩神氣。他當支書,生產大隊不准設立秘書,會計實際上代替了這種角色。他文化低,憑會計三門代筆代言。多年來,三門是馮家灘沒有脫產的脫產幹部,一身幹部裝束,偏分頭,細指頭上薰染著紙菸的黃垢。土地和牲畜下戶了,三門失去了能寫會算的特長在馮家灘村民中的優越位置,一當走進田地里作務起莊稼來,就不大為眾人所敬重了。農業技術太「老外」了,而且吃不得苦,齜牙咧嘴的苦相惹人訕笑。老漢明白,三門過去處處巴結討好他,那是為了保住自己坐辦公室避免曬太陽的優越位置,現在沒有這種必要了。他現在要求三門辦事,愈加耐心地哄勸說:「走,咱到辦公室說。」他聽見會計的女人在炕上惡聲惡氣地喝斥娃娃,便沒有進屋,拉著三門的袖子就往門外走。

    「擔水!」女人在屋裡喊。

    這女人真不是東西!景藩老漢在心裡罵。三門過去給隊裡一天幹不了兩個鐘頭的差事,掙得和支書、大隊長同等勞動日,一天三頓給婆娘做飯,遲早看見他手裡引著娃娃。現時雖然土地下戶了,會計的職務還在嘛!一月還給他補助十塊錢哩!寫個便條能用多長時間,會耽擱你家做飯用水嗎?你自個長得腰粗腿壯,挑不來一擔水嗎?明明是給景藩老漢難看哩嘛!雖然這樣想,老漢還是用不計較婦道人家短見識的寬容態度解釋說:「只是叫三門蓋個章子,來回用不了一袋煙時光……」

    「好支書哩!人家現時都忙著撲著干哩,他一天儘是效閒勞!」女人在窗戶里說,口氣雖然和緩了,怨氣卻加重了,「現時誰管誰呀?農業社垮台了,單幹了,各家創各家的家業哩……」

    景藩老漢拖著三門就走。他不敢再和這個利益受到損失而對現行政策明顯不滿的女人糾纏,老漢自己對農業政策的重大變化不理解,但他和她不一樣,她的男人在隊裡沾不上光了,她純粹是想著個人利益的損失。他卻是中共馮家灘黨支部第一個加入黨的老黨員,對黨的指示和政策,從來不會當眾頂撞,哪怕個人一時想不通,仍然先照辦執行。他對這個女人能說什麼呢?他是來找三門辦重要事情,不是和這個麻達婆娘討論責任制是不是單幹的問題。好在那女人沒有再使性子堅持要會計男人去擔水,正好躲開完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