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2023-09-27 07:29:31 作者: 陳忠實
    「好好好!該該該!」馬駒興奮地說,「德寬哥,你真是個細心人哩!我想不到這些……」

    馬駒拍著德寬渾實的肩膀,表示親熱之情,佩服他做事認真,細緻,前後左右都考慮得周到。自從三隊決定在這南坡下開辦窯場,他白天黑夜駐守在這裡。砌窯時,他是瓦工;安裝磚機時,他就是權械師;任什麼不太高深的技術,他看看,捏弄捏弄,就摸出門道來了……直到今天勝利地燒出第一窯新磚,這個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走進磚場,馬駒從剛剛堆起的磚摞上取下兩塊新磚,碰撞兩下,剔透而響亮的聲音,表示燒磚的火候恰到好處。他不由地說:「這個郭師傅的技術真好,新窯不好把握火功哩!」

    德寬到給郭師傅做飯的小窯洞去了,馬駒逕自走到郭師傅住宿的窯洞前。河南籍的郭師傅坐在月光下,悠閒地端著茶壺在品茶。他抓住郭師傅的胳膊,高興地說:「郭師傅,真虧了你了!我真擔心這頭一窯貨……」

    郭師傅自信地笑笑。那意思很明白,沒有這點把握性兒,敢從河南到渭河北岸來掙人家一百二十塊的月薪嗎?

    德寬把四個菜盤擺在郭師傅面前的光地上,馬駒接過德寬遞來的一瓶「太白酒」,用牙齒咬開瓶蓋,在一隻喝水用的搪瓷杯里倒酒,一股芬芳的香味散發開來:「郭師傅,辛苦了!請——」

    「領情……領情!」黑黑瘦瘦的郭師傅操著河南口音,說罷呷了一日酒,又雙手把瓷杯推送到馬駒胸前,「隊長,請!」

    馬駒張開十指,擋住郭師傅的手。他看見對方臉上浮出不悅的神色,就接住酒杯,說:「郭師傅,你甭在意。俺三個上台的時光,給社員立下規矩,無論誰發現幹部喝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嘴巴搧……你自斟自飲,吃好喝足,給咱把磚燒好,我就感激不盡了……」

    郭師傅盯著對面站著的誠實慡快的年輕人,倒不知該說什麼了。他從河南老家出來,已經十多年了,在陝西關中渭河兩岸一帶,給許多生產隊燒過磚,隊幹部不陪吃陪喝的情形還真是少見。眼前雖然只擺著四個菜盤,兩葷兩素,小氣雖則小氣了些,卻叫他感動了。

    馬駒和德寬謝別郭師傅,走到磚窯上來了。小伙子們從窯門裡拉著架子車出進,磚屑和窯灰已經把他們塗抹得面目不清了,搬動新磚撞擊出的響聲,象爆豆一般。他忽然想到興辦磚場之初,他曾對這一班年輕的夥伴們許過願:「哥兒們,跟哥到這磚場干一場吧!咱們的手錶,皮鞋,瓦房,還有媳婦……都在這南坡下的黃土裡……」

    馬駒想到自己鼓舞過別人的話,心裡湧起一陣激動,立即丟剝了外衣,拉起一輛架子車,鑽進塵土飛揚的磚窯里…… 五月里天氣多變,乍陰乍晴,忽冷忽熱,流行性感冒在馮家灘蔓延。鄉村醫生馮彩彩,出東家門樓,進西家小院,給那些被流感折磨得渾身酸疼,躺臥在炕上痛苦呻喚著的莊稼人吃藥打針,直到夜深人靜,才拖著疲倦的雙腳,耳朵里裝滿患者親屬熱情誠懇的感激的話語,走回自家小院來。

    兩間破舊的廈屋,奶奶住在南間,她住在北間小屋裡,靠牆立著的藥架上,擺滿藥瓶和紙包。

    「彩娃,我從窗子給你塞進去一封信。」彩彩剛走進門,隔牆南屋傳來奶奶的說話聲,奶奶總是在她回來之後,才能睡著。彩彩一眼瞅見窗根的桌子上,擱著一封信。從那一邊倒著的字體就能看出,是她的未婚夫——縣地段醫院大夫馮文生寫來的。她放下信,再從肩頭卸下「十」字皮包,洗手洗臉。

    「是文生的信不是?」奶奶隔著牆問。

    「不是。」彩彩哄奶奶。

    「是表姐的信不是?」

    「也不是。」

    奶奶不再問了,除了這兩個人,奶奶再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給孫女來信了。

    洗罷手臉,彩彩坐到桌前,扯開印著古裝仕女畫像的彩色信封,掏出信瓤兒,三頁綠格信箋,寫得密密麻麻,一律是朝左邊倒著的歪斜鋼筆字跡。

    這是一紙絕情書。

    彩彩看完最後一行字,有一陣兒愣呆,把那些信紙扔到桌子上,隨之在眉眼之間浮出一縷譏嘲的冷笑。這樣的話……完全不必寫三頁紙,還囉嗦什麼嘛!她在心裡輕蔑地嘲笑在縣地段醫院當大夫的馮文生,虛情假意地說了那麼多多餘的話;似乎離了他,馮彩彩當即就會跳崖落井,痛不欲生似的。

    她早有精神準備。馮文生到縣地段醫院工作的半年裡,對她日漸冷淡的態度,已經清楚地表明了這個人的意向,這封信不過是遲早總要到來的預料中的結局罷了。

    即使是預料不到的突然打擊,彩彩也不會象一般鄉村姑娘那樣,被有幸邁進大學門檻的(或頂替老子吃了商品糧的)未婚男子拋棄之後就失去理智,尋死覓活。她的不幸的童年生活,已經鑄就了她應付一切不幸的冷峻的性格。

    彩彩長到五歲那一年,馮家灘發生了解放以來最大的一次動亂。二十多位操著南方北方口音的「四清」工作隊員一下子湧進來把馮家灘攪翻了,大小隊幹部一律「上樓」(隔離交代問題),身任馮家灘大隊長的彩彩的爸爸是工作隊緊抓不放的重點人物。他經不住這場被說成是「二次土改」的「革命」的考驗,把指頭塞進電燈接口裡,結束了自己二十多歲的生命。工作隊不許對自絕於人民的叛徒舉行鄉村一般死者慣常的葬儀,也不許唯一的女兒彩彩戴布行孝,只由兩個民兵用架子車拉出村,埋到馮家灘背後最偏遠的溝坡里。

    父親一氣之下告別了馮家灘村民,卻把無法忍受的災難留給了尚不懂得世事的女兒來承擔。母親改嫁到北嶺上的一個村子裡去了,彩彩和奶奶偎依著生活在越來越混亂的馮家灘里,「四不清」——「畏罪自殺」,這樣一個說不清有多大罪責的負荷,到了隨之而來的十年動亂之中,更增添了份量,壓在孤孫寡婆的頭上……

    彩彩的少女的體態卻不受任何邪惡的威逼和壓抑,日漸豐盈地顯現在馮家灘人的眼裡。人們暗地裡猜度,彩彩好看的嘴唇是她媽的,女兒家少有的高鼻樑是她爸的,只有那雙眼睛,說不清是象母親,還是更象父親。她的父母,眼睛裡總是洋溢著喜氣;而他們的女兒彩彩,一雙很大的黑眼睛裡是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忍耐、冷漠和理智的複雜神色。

    她學會了忍耐,這是孤女寡婆賴以生存的辦法。她變得冷漠,冷漠地看待馮家灘發生的一切變故和事件。她有理智,這是她的特殊的生活處境教給她抑制個人感情的本領。即使是人生意義重大的婚姻愛情問題,她也是以理智的力量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的啊!

    馮文生的父親馮大先生(鄉村里把教員和醫生一律稱為先生)被縣地段醫院開除了,原因是有當過國民黨軍醫的歷史問題。馮大先生回到馮家灘,屬於國民黨殘渣餘孽,當然列入另冊。馮大先生的小兒子文生,在馮家灘的處境,和彩彩不差上下,只是跟著老父親偷偷學了一點醫術,常常為莊稼人所急需,於是就不能不對他客氣一些。馮大先生不敢出頭,讓他的老婆出面,托馮家灘專事說媒聯姻的劉紅眼,夜晚悄悄走進婆孫倆生活的小院裡來了……經過斷斷續續差不多一個月的商量,等待,回想,婆孫倆終於控制住自己複雜的感情,服從於理智的考慮:嫁到馮文生這樣一個和自己境遇地位相差不多的家庭里,他們家庭的成員,至少不會下眼觀看「畏罪自殺」的前馮家灘大隊長的女兒……

    彩彩心目中切切實實愛慕著的,是可親可敬的馬駒哥呀,他參軍遠在新疆邊界上……

    生活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馮家灘前大隊長馮志強自殺案件經過甄別,不僅無罪可畏,當初定案時根本就沒有弄到一份真實可靠的一分錢、一斤糧食的貪污問題材料……可憐的彩彩,這時候才能穿一身白布孝衣,頭上挽一條長布,奔到只留下一堆石頭和酸棗刺棵的墳頭,大聲哭叫爸爸……她哭得死去活來,指頭扒抓著墳地上的石頭和泥土,血把干糙枝葉染紅了。

    馮大先生也恢復工作了,又到縣地段醫院上班了。前國民黨軍醫涕淚交流,大聲在院子裡喊「鄧青天」!剛剛上班半年,馮大先生領取了一張光榮退休證書,按月領取固定工資的百分之七十五,回到馮家灘安度晚年。他的小兒子馮文生,頂替老子,到地段醫院穿上白大褂兒上班了,隨之又被送到省中醫學校深造了……彩彩居然因禍得福,成了地段醫院的年輕大夫的未婚妻,村子裡一些俗氣的姑娘反倒眼紅她命運太好了。

    彩彩心裡平靜如故。是的,無論文生在馮家灘當狗崽子也好,無論他現在成為吃商品糧掙固定工資的大夫也好,她對這個人在心裡總是燃燒不起熱情來。這個細眉細眼白臉蛋的馮文生,常常在村里那些歪人惡幹部面前,露出一臉乖覺相,巴結地笑,令她討厭。他常常來給她家擔水。當惡幹部批判他和她是「黑五類臭氣相投」的時候,他就不敢在白天挑水了,到晚上才偷偷給她家送水來。她能體諒他的處境,卻不歡喜他挑水進門時那種擔驚受怕的眼神……可平心想來,這個人也沒有什麼壞毛病,既然已經定親了,彩彩也不想再反悔了。

    可是,當馬駒從部隊上復員回到馮家灘以後,她看見他長高了的魁偉身軀,戈壁風沙吹黑了的英俊面孔,有勁的嘴巴周圍黑乎乎的胡碴,透著堅強氣魄的黑眼睛,她的心在胸膛里一陣狂跳……夜晚躺在北屋的小炕上,她又理智地勸自己,馬駒早已和薛家寺的民辦教員薛淑賢訂婚了,那人有文化,長得也漂亮,馬駒哥滿意著哩;自己也已和文生訂婚,再不能胡思亂想了,她把對馬駒哥的那種熱烈的感情強行壓到心底,繃緊臉皮,象馮家灘任何一位鄉黨一樣,和馬駒說話,打招呼……

    這種心理矛盾是十分痛苦的,特別是當馬駒的未婚妻薛淑賢提出苛刻的結婚條件以後,她無法控制自己了。她十分鄙視那位勢利眼的民辦教員,在長了一副漂亮的臉蛋子!她設想:一旦馬駒和薛家的關係撕扯乾淨,她就和文生提出解除婚約,可在她還沒有作出最後抉擇的時候,馮文生已經向她提出退婚的意見了。好!馮文生呀馮文生,你當了正式大夫,瞧不起農民馮彩彩了;豈不知農民馮彩彩,也沒把你在眼睛當中擱著!

    彩彩拉開抽屜,取出一厚扎信件。這是文生的傑作。即使住在同一個村莊,他悄悄地給她從窗孔和門fèng塞進來多少封信啊!她毫不猶豫地劃著名了火柴,把那些寫滿了甜言蜜語的各色信紙,海誓山盟的情書,化為灰燼。黃色的火焰里,彩彩冷漠的眼睛,看見了一張怎樣生動的虛偽的嘴臉啊!

    「彩,你在屋燒啥呢?」奶奶還沒睡著。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