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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31 作者: 陳忠實
    月影婆娑,村外隱隱傳來德寬呼喊什麼人的厚重的聲音,磚場今晚加班開窯出磚哩;牛娃肯定等候在飼養場,和他商量選定飼養員哩……無論如何,現在不能分心走神,不能過夜的工作中的問題,容不得他現在考慮去不去縣飲食公司當司機。馬駒把這個事壓到心底,扯開長步,朝村子東頭走去。 飼養場明亮的電燈光下,槽外的走道里,圍著不少莊稼人,正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在槽里嚼食的那八位新客。馬駒走進來,大夥紛紛向他稱讚:這是少見的好牛。

    這是八頭純種秦川牛:大骨架,粗腿蹄,短脖頸,獅子頭,牴角又短又粗,僅僅露出頭皮兩寸,鼻際肉紅色,從頭到尾,一身紫紅色短毛。這樣純淨的秦川牛,在小河兩岸的田地里或飼養場裡,早已很難看到了。

    「牛是好牛,單怕養下牛犢,不好出手哩!」有人算計說,「一家一戶種得三五畝地,養這樣大的牛做啥?甭看目下牲畜市上牛價漲,不過兩年,社員戶里養出牛犢來,多了,非跌價不結。」

    「熬煎你的娃子怎麼長大吧!甭給俺操閒心。」牛娃二邊精心地在槽頭攪糙拌料,一邊玩笑式地駁斥別人的懷疑,「雞不尿尿,沒見憋死——各有各的出路嘛!」

    馬駒被牛娃粗魯的話逗笑了。這個夥計,眼睛裡揉不得半點灰渣兒,耳朵里聽不進一句逆言。其實,那個莊稼人的估計是很精明的哩!看著那個精明人被牛娃嗆得一時窩了興頭兒,馬駒解釋說,三隊興辦的秦川牛繁育點,是和國家設在秦嶺山裡的種牛場訂了合同的,成牛全部由種牛場調撥包銷,不用擔心市場上牛價的升跌。他說他今天進山買牛時,場長正犯愁,說全國有十幾家畜牧科研單位,要求他們提供種牛,好和當地的良種牛做雜交試驗,還怕滿足不了要求哩……

    「國家包銷,一頭牛賣啥價?」莊稼人關心的實質是這個,「比市場價高,還是低?」

    「咱買這八頭,七母一公,八千多塊。」馬駒說,「你算算,比市場價怎樣?」

    「噢呀!這倒好哇!」莊稼漢子驚得眼睛睜大到額頭上去了,「咱們一家養上這麼一頭純種牛,一年只要養下一頭牛犢,穩拿千把塊,比啥副業都穩當。咱莊稼漢沒旁的本事,餵牛可是誰都能撫養……」

    「這樣說,養咱的那些雜牌子黃牛,劃不著帳了。」有人接上議論,「一樣地割糙鍘糙,推土墊圈,一樣地受累,小黃牛犢能賣幾百元嘛!」

    「帳都會算——那是明擺著的喀!」有人說,「你目下到哪兒去買這純種貨?」

    馬駒聽出來,這些話里巧妙地包含著他們一層不好直接說破的意思,就暢快地說:「咱們把母牛發展到十幾二十頭的時光,就準備給社員提供一部分牛犢,擴大繁殖……」

    「只限你們三隊嗎?」

    「三隊社員可是有好菜羅!」

    「看發展吧!」馬駒沒有直接回答,「不過,種公牛馬上可以開莊配種,改良本地黃牛……」

    「能人大叔,來吧!」牛娃嘻嘻哈哈說,「把你屋裡的老黃牛明日拉來,先讓咱的公牛享一回福……」

    飼養場裡,立時爆發出一陣鬨笑……

    「你看中誰了,你說。」關於飼養員的人選,牛娃已經提出三四個名字了,都是三隊裡精通牲畜的牛王爺和馬王爺,卻不見馬駒吭聲。他掰著指頭,再也提不出更合適的人選,就催問馬駒,「看你究竟瞅中哪個行家咧。」

    「德寬哥,你說呢?」馬駒沒有回答牛娃的話,徵詢另一位領導人,「你可甭只考慮你的磚場……」

    德寬咂著短杆旱菸袋兒,坐在一隻木墩上,笑眯眯地盯一眼牛娃,又盯一眼馬駒,沒有當即開口。他想,種牛場是馬駒提出來辦的,這些牲畜,馬駒愛得寶貝似的,能不考慮餵牛的人選嗎?能把這些心愛的種牛交給那些二馬虎去餵養嗎?牛娃把善於經管牲畜的幾個行家幾乎全都說到了,不見馬駒表態,他還能提誰呢?提得再多怕也是浪費時間,他便反而笑眯眯地問馬駒:「你看誰合適呢?」

    「叫我說——」馬駒看看兩位副隊長,試探地問:「你倆看看,來娃咋樣呢?」

    「誰,你說誰?」牛娃一下子從炕邊上站起,瞪大眼睛,緊盯著馬駒問,「你再說一遍!」

    「馮來娃。」馬駒果然重說一遍,而且在名字前頭加上了姓氏,以示鄭重。

    牛娃聽罷,一仰脖子,發出連續不斷的大笑。他笑得前俯後仰,一直彎下腰去,還在笑著。好笑!馬駒提出的這個馮來娃太可笑了,甚至連提出這個名字的馬駒也是可笑的——眼裡太沒水了。

    德寬也是一愣,沒有料到馬駒會提出這個人來。馮來娃,那是一個啥樣兒的莊稼人嘛!不知小時候受過什麼症,已經四十掛零的來娃,長得不過三四尺高,頭大,腰粗,跟正常人不差上下,只是個子矮小得簡直像個怪物。他以往只干一樣活兒——在村邊田地里吆趕啄食莊稼的豬羊和雞鴨,混幾個工分,實際是三隊養活著的一個廢物。馬駒怎麼會提出這個人呢?

    德寬時時注意尊重別人的意見,特別擔心三位領導者之間產生矛盾和隔閡,從而導致一班人的分裂和垮台,三隊歷史上並不缺乏這樣的先例,一些本來很有能力的幹部,困為鬧不團結,而使磨子空轉了,精力空耗了。他比馬駒和牛娃年齡大,近四十了,本該更慎重嘛!他謙和地制止牛娃說:「你甭儘管笑嘛,讓馬駒把話說完……」

    「那有啥好說的呢?」牛娃止住笑,盯著德寬,不屑地咧著嘴,「就是那個『半截人』馮來娃,長到老都有資格戴紅領巾的活寶,讓他餵牛,怕是連牛槽也夠不著……」

    「把牛槽盤低點兒,再給槽根砌一道墊腳磚,他就能夠著添糙拌料了。」馬駒仍然認真地說。他和牛娃自小在一塊兒耍,早已習慣他的脾氣和秉性——正直得可愛,也簡單得近於粗魯。他只管說出解決困難的辦法,而不願去計較牛娃的嘲笑。

    「自找麻煩!」牛娃乾脆地說,「馮家灘三隊的餵牛行家死光了嗎?」

    「來娃以前多年混工分,現在混不成了。旁人分得責任田高興,嫌地少不夠種;他可種不了,發愁哩!」馬駒不管牛娃怎樣叫喊,仍很動情地述說自己的意見,「來娃本人有殘疾,又養著個啞巴女人,還有個上學的娃子,怎麼混日子呢?」

    「哪怕三隊把他全家『五保』起來,哪怕我去給他種責任田,也甭叫他把牛給糟踐了。」牛娃依然不相讓。把這樣好的八頭寶貝種牛交給來娃那號人去餵養,他不放心:「我敢說——一頭種牛,比他來娃值錢……」

    「盡胡說——抬死槓!」馬駒有點生氣,頂了牛娃一句。話音剛落,飼養室虛掩的房門吱吜一響,來娃進來了。

    矮短的馮來娃站在槽前的空地上,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以怨恨的眼光盯著牛娃,短短的胳膊在空中一掄,怒氣沖沖地說:「牛娃隊長,你說話甭那麼欺人!我是馮家灘三隊社員,你值多少錢,我也值多少錢……」

    馬駒心裡暗暗叫苦:糟了,牛娃損人的話,讓來娃聽到了。他立即賠上笑臉,真誠地勸說:「來娃哥,甭急,咱們正在商量……」

    「甭商量了!」來娃又一掄那又粗又短的胳膊,對馬駒說,「算我前日沒給你說那個話。有牛娃當隊長,請我我也不餵了!」說罷,吐一口唾沫,轉身走了。

    馬駒從飼養棚里的光炕上跳下來,鞋也沒有顧上穿,三兩步跑到門口,把來娃拉住了,死推硬拽把他重新拉到炕前,按他坐在炕邊,才笑著說:「老哥,你的脾氣好倔呀!我……」

    德寬走到來娃跟前,把短杆菸袋的化學嘴兒在衣襟上擦了擦,遞到他的手裡,憨厚地笑著說:「老哥,咱們正在商量嘛!你怎的就急了呢?坐下,甭急……」

    牛娃卻並不為自己的失言後悔,他對來娃的發火根本不放在心裡,甚至覺得可笑:那麼短的兩條腿,蹦來蹦去;那麼短的兩隻胳膊,一掄一掄;人不強,口氣倒硬;馬戲小丑似的動作,令人好笑。看著馬駒和德寬那樣恭而敬之地勸解來娃,他反而說出更尖刻的玩笑話:「蝗蟲蹦到土地爺神堂里,你算哪一路子的神嘛!是你自己蹦進來的,不是人家用香裱漆蠟請你進來的……」

    「我自己蹦進來,有啥不對的地方呢?」來娃從炕邊溜到地上,仰起頭,並不示弱,「我是三隊社員,我有資格餵牛呀!你不放心,不讓我喂,那沒啥!你甭說難聽話,我沒有一頭牛值錢,你這是啥話?」

    馬駒又把來娃拉到炕邊:「牛娃那傢伙說話,嘴上從來不站崗,你甭在心。」

    「好馬駒兄弟!」來娃帶著深重的感情說,「我種地有困難,俺老婆說叫他娘家人來幫收幫種。我心裡難受,不想拖累親戚。咋哩?咱是馮家灘三隊社員呀!眼下雖說地分了,牛分了,各家自奔前程哩!可我想,共產黨在馮家灘的支委會沒撤銷嘛!難道就閉眼不盯咱這號困難戶了嗎?你說讓隊裡給我幫工,還說對我家按『五保戶』照顧,我給俺啞巴老婆說,看看,黨對咱有安排哩!可我又想,我也是個人,為啥要旁人照顧呢?我不要別人可憐我,我能幹餵牛這活兒嘛!只要集體給我安排一個我能幹的活兒,我憑自己的勞動過日月,誰也甭拿斜眼瞅我!就這,我才給你說,我想餵牛……」

    「來娃老哥,你把我說靈醒了!」馬駒深情地盯著來娃說,「我只想到如何照顧你,幫助你,沒想到你心裡這些話……你說你也是個人,你說你寧依靠馮家灘三隊,也不依靠親戚,說的對呀……」

    「咱不是殘疾人,總想不到來娃哥的難處。」德寬也受了感動,連連點頭,「我看來娃哥餵牛,肯定能餵好。咋哩?別人有退路,他是死心塌地沒退路喀!」

    「哈呀!沒看出來娃哥,你是一塊槐木楔兒——正經材料哇!」牛娃走過來,一把從來娃手裡奪過菸袋,這是一種親昵的表示,滑稽地笑笑,「你餵牛睡在飼養室,啞巴嫂子要是把別人抓摸到懷裡……」

    怒氣沖沖的來娃,無可奈何地笑了。

    「回家背鋪蓋捲去吧,今晚你就上任了。」馬駒拍著來娃老哥的肩膀,「獎罰制度讓牛娃告訴你,回頭還得訂一份合同。」

    牛娃留在槽邊。月亮已經西斜,大葉楊在頭頂上輕輕吟唱,夜很靜。三人走出飼養場,來娃轉身回家去取鋪蓋捲兒,馬駒和德寬朝村外走去。

    「開窯了沒?」

    「開了。」

    「磚的成色怎樣?」

    「祐得很啊……」

    馬駒和德寬走出村來。磚場上,電燈明亮,小伙子們拉車出磚的身影在電燈下晃動,新磚撞擊出雜亂的聲音,德寬緊走在馬駒的身旁,鄭重地告訴他:為了慶祝開窯,他準備下幾樣酒菜,算是給郭師傅慶功,要馬駒去給郭師傅敬上一杯酒。這是手藝行道的俗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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