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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5 作者: 陳忠實
「這包點心是我送的,這瓶『雁塔大曲』也是我送的,我現在領走了。」長才大叔把他的東西從竹編籠里揀出來,也不怕當眾丟臉了。他高高地舉起點心包和瓶裝酒,像顯示什麼一樣,坦誠地當眾招認說,「大家看見,潤娃幫我賣掉了囤貨(石頭)。我心裡過意不過,就送了這兩樣東西。既是潤娃不收,我心裡也暢快,這東西大家享受吧!點心大家吃,酒大家喝……」
幾個小伙子嗷嗷叫著,拍著手起鬨,有誰竟然高聲笑喊:「曹長才大叔——萬歲!」點心包早被青年們撕破了,酒瓶不斷地被搶來抓去,笑鬧聲遮掩了一切。
儘管氣氛已經十分活躍,仍然沒有人前來認領。潤生記得的兩個人,也躲在背後,不肯拿去他們送來的禮物,莊稼人好面子啊!
有個中年漢子擠進人窩裡,在潤生的籠里翻騰,他一看,認出是村子東頭的曹五龍,忙說:「五龍叔,原諒我……」曹五龍看也不看他一眼,鐵青著臉,轉過身,走出人窩去。只聽「嘩啦」一聲響,酒瓶在石頭上摔得粉碎了,曹五龍頭也不回,背抄著雙手,走到他的羅網跟前去了。眾人一齊盯著潤生,潤生難堪地低下頭來。那幫青年卻故意起鬨似的在地上搶奪曹五龍摔下的點心。
長才大叔明顯地斜瞅著那個不通人性的傢伙,同情地盯一眼潤娃,忽然提高嗓門,對眾人說:「大家昨日後晌說要成立『協作會』,我剛才跟潤娃說了,問題不太大!借這個機會,大家商量商量吧!當著潤娃的面更好……」
潤生很感激地盯了長才大叔一眼,他把他從五龍示威的難堪中解救出來。話題一引到撈石頭的莊稼人的切身利益上,沒有誰再去盯那個短見識的傢伙了,七嘴八舌的議論起成立「撈石頭人的協作會」的事了。
「咱們整天操心攔車,不是辦法!你追車追得越緊,那些司機越品麻!」
「一個村子的鄉親,為攔車弄得紅鼻綠眼,失了和氣,實在難看!」
「咱們都是下苦人,下苦人跟下苦人為賣石頭吵架鬧仗,倒是給人家司機淨陪笑臉,說騷情話,低三下四……」
「我說——」長才大叔完全是主持者的角色,「要是咱的『協作會』成立了,統一安排,一家賣了一家賣,咱們何苦要追車攔車呢?何苦要給人家遞煙陪笑說騷情話呢?咱有笑臉,給咱老婆看,把騷情話節省下晚上給咱婆娘說……」
長才嬸子送飯來了,早已站在男人背後,聽到此,捶了大嘴長舌頭男人一拳,嗔罵道:「你那豬臉,笑起來能把人嚇死!」
「長才有話丑,理端著哩!」曹七伯在眾人的笑聲中,鄭重地說,「隊長只顧掙補貼款,不理民事喀。這樣,大家才想到舉出一個人來。有個公道人出面,大家按順序賣石頭……」
潤生瞅瞅長才大叔,他倒蹲在地上不吭聲,只顧抽菸。他把話題引出來,自己就不出頭了,免得旁人說他讓潤生主事,看去粗笨的長才大叔,心數兒一個也不比旁人少。果然,有好幾個人先後喊起來:「讓潤娃當咱們會長!」
「大家看咋樣?潤娃行不行?」長才大叔忽地站起,掃視一周,「有屁放出聲來!」
「行!」眾人一哇聲喊起來。
「我……不行!」潤生像被洪水卷著,身不由己了,他勉強地說,「我這人腦子簡單……」
「事情本來就簡單!」長才大叔大聲說,「只要你娃子公公道道辦事,我看啥事都不難辦!腦瓜太複雜的人,倒是光給自家往懷裡刨!公道兩字,本來就簡單嘛!」
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可真是沒有想到自己會當什麼「撈石頭人協會」的會長。既然遇到了,而且無法躲避,無法推卸,他懷著不安的心情應承下來了。他說:「大家得訂出幾條規矩來,我才好辦理這事……」
「你提幾條出來,大家商量。」長才大叔像早有準備,眾人七嘴八舌,亂口紛紛。
「我擬幾條,大家再補充。」潤生說,「關鍵是賣石頭的次序,我說咱們抓鬮,大家同意了,立馬就抓,說不定一會就有汽車來。其餘的規矩,緩後再立。」
「抓鬮最公道!」
「抓啊!」
潤生低頭編製紙鬮的時候,那些青年們已經把籠里的糕點和紙菸搶劫一空了,酒瓶在大夥的手裡傳來搶去,有人把一塊點心送到他的膝蓋上,他不由地笑了,一口咬去了半個。
長才大叔從他老伴手裡奪過一隻空碗,放進紙閻,伸到眾人面前,一隻只被河灘上的北風吹得皴皺的黑手,伸進碗裡去了……
「二號,誰?」潤生喊著,記下了名字,依次記完之後,他站起來,面對著那麼多鄉親說:「一號我留下了,請大家原諒。」
眾人一愣。
潤生沒有解釋,走出人窩,徑直朝沙灘上邊走去,曹五龍現在獨自一人,揮杴拋沙,沒有參加抓鬮的活動。他堅定地朝他走去,手心裡捏著那個留下來的一號的紙鬮…… 一家三口,圍在老祖宗傳留下來的方桌上吃早飯。
潤生著實餓了,母親托人捎到沙灘上去的饃饃,因為忙於讓眾人抓鬮的事而沒有顧上吃,早已凍成一塊塊冰疙瘩了;昨晚一宿未眠,從雞叫三遍起來下河灘直到現在,肚子裡咕咕咕響,肚皮已經緊緊貼著脊梁骨了。他大口吞咬著又軟又韌的發麵饃饃,咔嚓咔嚓咀嚼著清脆脆水津津的蘿蔔絲兒,呼嚕呼嚕喝著甜膩膩油絲絲的包穀慘兒,真香啊!重體力勞動造成的飢餓是這樣難以忍耐,而大嚼大咽五穀飯食簡直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了。
母親不時停下筷子,愛憐地端詳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似乎說,吃飯也像個男子漢了。
父親的牙齒掉光了,兩邊臉頰的鬆弛的肌肉緊張地運動著,仍然吃得很慢,拿在手裡的一隻饃饃,總不見減少,而潤生已經吃掉三個了。他瞥一眼父親艱難地咀嚼食物的樣子,忽然意識到,父親老了。他的因為牙齒脫落而深深陷進去的臉頰,他的被粗大的和細密的皺紋所網羅著的皮膚,他的昏暗而又板滯的眼睛,都表示他衰老了。看著父親的神態,潤生忽然想到一條橡皮繩,一條失掉了彈性的疲憊不堪的橡皮繩。是的,出盡了力氣的老父親,正像一條被不停地扯拉著的橡皮繩,終於失掉了彈性,失去了活力,現在變得鬆弛而又疲憊了,很難承受重力的牽引拉扯了。
潤生忽然記想,從早到晚,父親從屋裡忙到地里,又從地頭忙到槽頭,一天裡很少能看見他有閒閒散散的一刻。他很少到人窩裡去扯閒話,也很少趕集上會,牛棚和豬圈是他陶醉的遊藝宮。他的最大的樂趣,就是咬著旱菸袋,蹲在黃牛後腿跟前,欣賞辱毛未換的小牛犢撐開四蹄,揚起嘴巴,在黃牛肥大的辱頭上一拱一頂地吸吮奶汁……他過去熟知這一切,卻從來沒有在意,似乎本來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想好說的。現在,突然之間,他強烈地意識到父親竟是如此的蒼老,那鬆弛的肌膚和疲憊的身體裡,再也爆發不出強勁的力量了。
他的心裡翻騰起來,有一股什麼衝動在翻騰,應該接替父親了,憑那樣衰老的身體,不可能再有什麼大的作為了。他是這個家庭里的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孩子,六個姐姐,像硬了翅膀的燕子,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這個老窩兒,只有年下和節日來看望父母,留下一袋禮物又匆匆回她們的村子、忙她們的日月去了。他才是這個小院的真正的主人。房子太破太舊了,被煙火薰成黑色的屋樑和椽子,不斷地有蟲蛀的粉末飄落下來,陰雨天常常滴滴嗒嗒地漏下黑紅色的水珠。四方木桌,直背靠椅,有的斷腿,有的缺角,都像父親一樣出盡了力氣,古舊而衰老了。應該有新的住房和新式的家具,徹底改換這一切了,村子裡已經有不少人家蓋起了新房,添置了新式衣櫃和台桌,年輕人已經拆除了土炕,換成鋼筋彈簧床了。改換和更新這個小院的房屋和設備,舒舒坦坦地生活,已經不能指靠父親了,得由他來干。
「潤娃,聽說你當了啥『會長』咧?」父親已經點著煙鍋,慢騰騰地問,「有沒有這事?」
「嗯。」潤生點點頭。
「嚄!咱們祖輩三代沒人當過官,你當了,改了咱的門風羅!」父親半是喜悅,半是挪揄地說,「咱們潤娃有才魄哩!」
「那是民間勞動組合,不算官。」潤生給父親解釋,「責任制實行以後,農戶之間發生了多種形式的聯合,以便適應生產的發展……」
「不管算不算官,總帶著個『長』字嘛!」父親蔫不拉踏地說,「我這輩子也掛過一回『長』字……倒給嚇得……」
潤生笑笑,沒有吭聲,父親當過一回隊長,已經是他的老生常談了。潤生尚未出生的時候,父親當了農業社的一個生產隊長,到鄉上去開去,要他放衛星,別人都放了,他卻從會場嚇得逃跑了,躲到姨媽家,不敢回曹村來。待他心驚膽戰回到家裡的時候,曹村農業社已經有新任隊長執政了。他進了飼養場,直到前年牲畜下戶,他才挾著那一捲鋪蓋回到自家屋裡。他的膽小,因此而出名,他的當隊長的軼聞,長久地留在曹村人的記憶中,他自己當然也不能忘記,潤生早就聽說過這檔子事了,他也覺得父親太膽小太老實了,居然嚇成那樣……
「你想干不想干?」父親問。
「眾人……硬推舉我……」潤生答。
「那當然,是眾人瞅中了你。我問你一句話——」父親認真地說,「和村長相比,誰領導誰?」
「當然……村長領導我……」
「要是這話,你趁早甭干。」
「咋哩?」潤娃急忙問,「怕啥哩?」
「你干不出好下場。」
「為啥?」
「一句話,那人不是個正路貨。再甭多問了。」父親說,「我跟他在一個隊裡三十年了,還看不清一個人嗎?你信爸的話,就趁早撒手;不信了,你幹著試試。」
「他當他的村長,我撈我的石頭,只要按國法交稅,跟他沒啥關係嘛!」潤生無法想像,村長究竟是怎麼一個歪路貨,「你怕他暗中使絆子?」
「那人呀……」父親搖搖花白的腦袋,撇著沒有牙齒的嘴,就不再說什麼了,擔憂是根深蒂固的,一切苦衷都在那無言的搖頭嘆息之中了。他似乎很不願意提及村長這個人,迅即把話題轉換了,「再說,這政策還變不變,也是難得料定……」
「放心,允許農民發家致富,中央有紅頭文件。」潤生早已聽慣了那些擔心的話,不在乎地說,「老人們全都得下一號病:怕變!」
「你娃娃沒經過世事。沒經過『四清』和『文化革命』你就不懂得世事。」父親深深地嘆惋,「那陣兒來曹村的工作組,拿的也是紅頭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