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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5 作者: 陳忠實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曉蘭堅持說。
「要叫我說……」潤生毫不含糊,「辭了管理站的工作,回家另尋營生去!而今農村里,餓不死人了!」
「我也這麼想過……」她低下頭,「好容易找到這個工作……」
「那就算咧!算咧!」潤生說,「你按你的主意辦,我不干涉你……」
「潤生……」曉蘭拉住他的胳膊,又哭了,喃喃地訴說,「我剛剛領下頭一回工資,我就給你買下禮物,侍候你吃一頓飯,好不好,算我補一回心……」
「……」潤生忽然覺得鼻腔里也酸漬漬的。他聽明白了她的話,這一切又都顯得沒有必要了。他說,「好!就這樣……我走了。」
「你甭急嘛!」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我對不起你!你罵我吧……」
「沒啥對不起的地方!沒有!」潤生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豪慡地說,「我罵你做啥?你沒傷害我嘛!你的事由你定嘛!」
「我心裡還是忘不了你……」
「甭把事情故意弄複雜!快點忘乾淨吧……」
「我知道你在河灘撈石頭,苦累重……」曉蘭動情地說,「你撈下石頭,甭愁賣,我給你調車……」
「不不不!再不要了!」潤生固執地說,「你給長才叔賣掉那麼多石頭,算是幫了大忙。我的石頭不愁賣,我追車攔車可有經驗了……」
「我隔十天八天,給你放一趟車過去。」曉蘭多情地說,「算我一點心吧!」
「不要。曉蘭,我走了。」他這回下決心走了。
「回管理站,把衣服拿上。」曉蘭又擋住他,「你把我的車子騎上,這麼晚了……」
「不要!」潤生甩開手,扯開步子,剛走開兩三步,卻聽見背後傳來壓抑著的哭聲。他想回過頭,安慰她幾句,略一躊躇之後,他終於沒有轉過頭去,似乎後頸上別著一根棍子,脖頸梗得梆硬了。他大步走過麥田,凍僵了的麥葉在腳下嚓嚓嚓響……
結束了,他和她的初戀!那麼令人心魄震顫的初戀,就這樣完結了!他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走著,現在才感到西北風的刺骨之寒了,他的腦子裡混沌一片,亂糟糟的,只顧機械地扯開長腿走路,似乎懊喪,似乎傷心,又似乎是做視一切,說不清是一股什麼滋味……
潤生終於走進曹村了,村巷靜寂,一幢幢房屋的黑乎乎的輪廓,靜靜地隱蔽在冬夜的黑暗中。他走到自家門樓下,木板門虛掩著,推開門,從裡屋就傳出母親的問詢聲。他不回家,門是不上關子的,母親就坐在燈下做針線,等待他回來,這已經是習慣了。走進院子,左邊的豬舍里,傳出老母豬睡下時的呼嚕聲和小豬崽的夢囈一般的吱吱聲;右邊的牛欄里,老黃牛倒嚼的聲音很有節奏的響著。他從空曠的原野回到熟悉的現實世界來了,心裡頓然穩實了。
「潤娃,你到管理站去咧?」母親從針線上抬起頭,「我聽你長才叔說的。你吃飯了沒?我給你在鍋里留著。」
「吃過了。」他坐在椅子上,低下頭,想到吃她的那頓飯,心裡又不自在了,「我去聯繫……賣石頭的事。」他不得不撒謊。
「哼!你聯繫得怎樣?」父親並沒睡著,坐起來,披上棉衣,不滿意地說,「你看看柜子上——」
潤生轉過頭,裝著糧食的長板柜上,擱著一堆油漬漬的紙包,一堆未曾開啟的酒瓶……這是怎麼回事呢?
「村里人看著你給長才賣了石頭,知道你有熟同學在管理站開票,這下倒好——」母親不知是討厭呢,還是欣賞這種事情,「都求你幫他們賣石頭哩!」
「嘿呀!我怎麼能……」潤生說不出話來,這無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從報上看見過一些不正之風的報導,也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過諸多的行賄受賄的醜惡行為,而他自己親身經歷,卻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是啊,沒有什麼人會給他的父親行賄,他只會餵豬養牛,給別人幫不了什麼大忙。他過去一直念書,也不會遇見什麼人來求他幫什麼忙的。現在,他第一次看見了在沙灘上被人諺稱為「進貢」的貢品了,一包包糕點,紙菸,一瓶瓶貼著各種裝飾圖案的酒瓶,供奉在櫃蓋上了。甭說他受不受這些貢品吧!想到曉蘭和他的不堪回想的初戀,他連看一眼那些貢品都覺得討厭。
「你收人家這些東西做啥?」他朝母親使性子,「你收下了,你去給人家賣石頭吧!」
「啊呀!俺娃——」母親不惱,親熱地叫著,「那些人一進門,擋都擋不住,不信你問你爸……」
「我一輩子沒有白吃白喝過人家的東西。」父親沒有直接替母親作證,卻講起家規來了,作為父親,他比老伴更疼愛獨生的兒子,卻不忘時時處處給兒子以實際影響。他把這件事,看得遠遠比老伴嚴重,「即就是咱能給人家幫忙,也不能收受這些黑天黑地里送來的東西!啥味呀?」
「誰收下誰送走。」潤生怨母親。
「話雖這樣說,理雖這樣講,甭忙——」父親完全顯示出他的一家之長的主事人的深謀遠慮,「給人幫不了忙,也甭得罪鄉親……」
「你說咋辦?」母親也急了,「怎麼還給人家?一還,就準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親沉思起來。
「我還!」潤生站起身,「誰送來的還給誰,簡簡單單的事,偏想得那麼複雜!」
潤生煩躁地走出裡屋的小門,走進自己的小廈屋去了,他需要一個人靜靜地躺下,想想他和她究竟經歷了一場什麼,簡直跟做夢一樣呀…… 神秘的動人心魄的初戀,竟是這樣來去匆匆地結束了。在人毫無精神準備的時候突然發生,又在人毫無精神準備的時候突然中止,真是不期而遇,來去匆匆!
黎明時分的河灘里好冷啊!秦嶺東山的群峰的上空,透出一抹亮光。田野里一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葉子的楊柳林帶,像一堵雄渾的城牆,齊刷刷排列在河岸上,露出高高矮矮參差不齊的鋸齒一樣的樹梢。小溜子北風在黑暗裡溜過來,像挾裹著無數的鋼針,扎刺人的臉頰。鑽進脖頸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鐵杴的木把了。
沙灘上空寂無人,河水也像凍結了似的發出不大連貫的顫顫的響聲,白日裡熙熙攘攘的沙灘,現在顯得空曠和廣漠。黎明前的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即使頂勤快的莊稼人,也要等這一刻過去,大地和村莊露出黎明的端霓的時候,才扛著鐵杴和擔籠下到河灘來。
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雞叫三遍的時候,就在沙灘上撐起羅網了。他昨晚一宿未曾合眼,翻來覆去,那被窩裡像是有石子和柴枝,蹭得他睡不著覺。他和曉蘭就這樣斷了!剛剛熱乎了起來:驟然又涼咧!唉……怎麼處理這種事?老師在課堂上只教給他作文和計算,從來沒有講過怎麼戀愛。有一次,老師嚴厲地批評兩個偷偷談情說愛的同學,凜然無情,直到那兩個倒霉的傢伙抬不起頭來,老師乾脆宣布:中學生不准談戀愛……他卻在心裡說,晚了,老師做戒得太晚了!他和曉蘭在河邊上已經親過嘴了!抹也抹不掉這樣的記憶了……老師要是能給他們講講怎樣戀愛,失戀了又該怎麼辦,現在對他來說就有很大的參考作用了,老師卻只是一味地警告不許談。父母親只是教他好好念書,供給他吃的和穿的,訓示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學友好相待,出遠門念書一切得謹慎,從來沒有告訴兒子,當一個姑娘突然親他一口,給他唱歌的時候,他應該怎麼辦?沒有,從來沒有,因為政府里提倡晚婚,已成定律,莊稼人雖然不大滿意,卻逐漸地推遲了給兒女們訂婚的年齡,一般都在二十歲以後才張羅,訂得早而不能婚嫁,倒惹得好多麻煩。他才十九歲,尚不見任何一位熱心的嬸娘或嫂子來提親說媒,父母也沒有因緣提及此事,他更不好意思告知父親和母親,說他和一個女同學如何如何了。
沒有誰能幫助他,現在怎麼辦?他和曉蘭在三岔口旁邊的麥田裡分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拒絕了她要送給他的那一身合尺合碼的衣服,走回曹村來了。他現在說不準他對她的這種態度合適不合適,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他和她的關係好不好,只是……完全是憑著一種不可逆轉的心性,就這樣告別了。當他現在躺在小廈屋的被窩裡,靜靜地回想剛才和她在麥田裡的談話的時候,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既然她要和那位縣上幹部的兒子……又何必給他送一身衣服呢?他穿上這一身衣服會是一種什麼滋味呢?保持那樣一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幹什麼呢?要麼就好,好得無遮無掩,像他們那晚過河時的情景一樣;要麼就斷,斷得一絲不連,各人奔各人的前程,她能找下一位大學生派頭的管理站的會計作女婿,他也絕不至於打光棍一輩子!他頭腦簡單,喜歡乾乾脆脆,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腦子裡盛不下纏纏絡絡的絲麻……儘管這樣,他還是睡不著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鄉親們悄悄送來了那麼多糕點和菸酒,指望求他通過她賣掉石頭,卻不知他現在正打算再不和她交往了呢!既然睡不著,躺著特難受,上房裡傳來父親沉重的舒悅的鼾聲,更叫人感到心胸里憋悶,他悄悄爬起來,扛上鐵杴,挑上鐵籠,出了街門……
包穀稈子燃燒起來,僻啪亂響,火光在沙灘上辟開一個小小的溫暖而明亮的空間,他抓起一捆干透的包穀稈子扔到火堆上,被黑夜收縮了的空間,又隨著躥起的火光而擴大了。他鏟起一杴砂石,拋到羅網上,刷地一聲剛落,又一杴砂石接著拋上去了。他發瘋似的幹著,像是和誰賭氣似的幹著,不讓雙手有一瞬間有停歇。忽而躥起的火光,照出他一副紅撲撲的臉膛,眉毛擰到鼻樑上頭的凹坑裡,嘴裡輕輕喘著氣。
要是曉蘭現在坐在包穀稈燃起的火光里,嘎嘎嘎地笑著攏火,歪著腦袋唱「九九艷陽天」,那他就會……啊呀!胡亂想到哪兒去了,他揪一把自己的頭髮,眉頭又緊緊地擰扭在一起了,用勁挖砂石吧!
用勁挖,使勁拋,一天爭取增加一半收入,早點攢夠錢數兒,把東楊村那十箱義大利蜜蜂買到手,早點離開這無聊的曹村的河灘,滿世界趕著花開放養蜜蜂去。把曉蘭和他的關係徹底割斷,把她在他心裡的影子徹底抹掉,一身輕鬆,無牽無慮,滿世界去逛呀!
他將押運著自己的蜂箱,乘著火車,風馳電掣般地馳過平原和叢山,村莊和河流,春天到南方,夏天回北方,哪兒的花兒開了就趕往哪裡,在平原上的某個陌生的小鎮旁,或者在山區的某個小村莊裡,擺開蜂箱,撐起一頂綠色的小帆布帳篷,戴上面罩,撫弄那些嗡嗡叫著的金黃色的蜜蜂,把那些已經無用的公蜂及時捏死,它們和蜂王交配以後就無用了,既不釀蜜,只是坐享其成。人工培置王台,不僅能控制蜜蜂的繁殖和分群,還可以生產蜂王漿,那是高級滋補品,聽說資本主義國家的頭兒把它當飯吃,所以一個個都長得頭大腰肥,把那灌滿蜂蜜的蜂皮裝入搖蜜機,轉動手把,那稠汁就被甩了出來……晚上呢?最好能帶一台電視機,可以看球賽,問題是要錢!錢,他要掙錢,拼命地刨砂石,拼命地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