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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5 作者: 陳忠實
    現在,長才大叔臉上的每一條粗的或淺的,橫的或縱的皺褶里,都溢出歡悅的浪花來了。同樣,心裡的歡樂表現在這張臉上的時候,也是十分顯露的。他不會像有些城府很深的莊稼人那樣,不但會隱藏苦衷,也會隱藏喜悅。他的一切都時時表現在那張黑紅色的皺皺巴巴的臉上。有兩輛汽車同時來裝他的石頭,而且是指名道姓地要裝他曹長才的石頭,而且說好要把他堆積在沙灘上的那一堆石頭全部買走、拉完,不僅解決了他給兒子訂婚的彩禮錢,更有一層不便說破的隱情,那就是:他感到臉上有光彩了!

    他既沒有門路疏通任何可以賣掉石頭的渠道,又是笨手笨腳無法追攔汽車,撈下的石頭就堆積在沙灘上。在這遠離曹村村莊的沙灘上,撈石頭的莊稼人,既是嫉妒又是眼紅那些有門道找來汽車賣石頭的人,也是既嫉妒又眼紅那些手腳靈便而能攔住汽車的人。無法賣掉石頭的曹長才,太無能了,倒被人瞧不起了。

    現在看吧!曹長才的石頭有人指名道姓來買羅!同時有兩輛汽車,而且說定全部買走羅!曹長才被冷落在沙灘上的無人問津的局面打破羅!他咂著過濾嘴紙菸,把一隻手叉在瘦細的腰裡,挺起胸瞅著沙灘上下的莊稼人,瞅一瞅升上山頂的太陽,像是一位有學問的人在欣賞小河川道初冬清晨的自然景致哩!

    現在,三三兩兩的莊稼人,手裡掂著饃饃,利用吃貼晌的歇息時間,悠閒地轉游到長才大叔的羅網跟前來了,很關心地詢問賣掉了多少立方,那兩位司機是什麼單位……云云。

    「哈呀!你看我這號瓷錘愣種!」長才大叔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落滿塵土的腦袋,「居然忘記了問問人家是啥單位……」不管怎樣,有這麼多曹村的鄉黨到他的羅網前來拉話,是一種榮耀。他連忙掏出招待司機時吸剩的過濾嘴「金絲猴」香菸,一次抽出五六根,硬塞給眾人,不接也不行。

    潤生坐在旁邊的沙灘上,看著長才大叔的舉動,未免有點可笑,卻也終究使人高興,作為一個莊稼人,長才大叔在這裡,可以挺起腰和那些莊稼人說話了……

    一連三天裡,兩部國產的「黃河」大卡車,往返十餘次,把長才大叔和潤生的所有積壓的石貨,裝完攬淨了。三天裡,長才大嬸把糯米釀製的老糟酒罈子,搬到沙灘上來了,紅殼或綠殼的熱水瓶擺下四五個,給那些司機和裝卸工們沖老糟酒喝,如同過喜慶的大事一樣,這種熱氣騰騰的場面,震住了沙灘上所有的撈石頭的莊稼人,誰能有幸一次賣掉七、八十立方石頭呢?曹長才真是洪福洪財一齊發。那些或多或少都積壓著存貨的莊稼人,終於弄明白了緣由,把饞急的眼睛從長才有苦相臉上,移到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的紫紅光亮的橢圓形臉上來了……

    年輕的司機和曹潤生已經成為很要好的朋友了,這是最後一次到曹村的沙灘上來拉石頭,車裝好以後,他給潤生留下了單位的地址,熱情地邀請潤生到西安去的時候,一定要去找他。潤生感動地點點頭,送他上車。年輕司機剛一坐進駕駛樓,就大呼小叫著伸出頭來:「啊呀!潤生,你的信,我差點給忘了!」

    潤生接過信來,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心裡一熱,那信是曉蘭托司機捎過來的。他當即撕開,只有一張紙條,寫了短短的一行小字,約他今晚到管理站去。他把信塞進褲兜,跳上踏板,鑽進汽車,坐在年輕的司機旁邊:「捎我到三岔路口」

    「赴約會呀?」年輕的司機笑問。

    「對。」潤生第一次公開了自己的秘密,又從窗孔探出頭,「長才大叔,把我的鐵杴捎回家去……」

    汽車從曹村的河灘里開過去,落完了葉子的一排排白楊從窗前閃過,灰色的霧霜從地上升騰起來,朝樹梢上瀰漫。潤生的心在胸膛里,隨著飛馳的汽車在狂跳。

    「開得真快!」

    「你著急,我也著急嘛!」

    「急著回家訓練兒子踢足球嗎?」

    「今晚電視轉播國際足球比賽錄相。」

    「晤……」

    潤生也是第一次覺得,迷人的足球比賽現在失去吸引力了…… 「你沒有吃晚飯。」

    「我從河灘直接來的,鐵杴讓別人捎回去。」

    潤生坐在床沿上,老老實實地告訴她,他沒有吃晚飯。曉蘭揭開火爐上的小鋁鍋,熱氣蒸騰中,端出一盤菜,又端出一碗包子,放在桌上,問:「你吃麵條不?掛麵是現成的……」

    潤生搖搖頭,已經抓起一個包子:「有肉包子吃,麵條就省下吧!」他想說得調皮點兒,卻不見曉蘭笑,他也不管,大嚼起來。

    「我記得在縣上賽球時,你愛吃甜食。」曉蘭說著,又從五斗桌的下邊,取出一包蛋糕來,解開,攤在潤生面前,「你隨便吃吧!」

    「還有什麼好東西呀?全拿出來吧!」潤生暢快地吃著,故意逗曉蘭,「我可真是餓……」

    潤生還沒說完,看見曉蘭取出一瓶啤酒,揭掉蓋子,正要往玻璃杯里倒,他搶上一步,一把抓住瓶子,說:「你忘了?我喜歡對著瓶口喝……」

    曉蘭愛撫地瞅著他:「怎樣喝,還不都是酒味嗎?」

    「你可不知道哇,對著瓶口喝來才解饞。」潤生說,「你也吃呀!」

    「我吃過了。」曉蘭說,「這是給你預備下的。」

    「你該是陪著我吃。」潤生逗她說,「那才像是……一家人。」他想說「夫妻」,終於有點羞,沒有說出口。

    曉蘭騰地紅了臉,低了頭,沒有吭聲。

    潤生發覺了,曉蘭變得靦腆了,說話聲音低了,不像過去和他說話時的那種慡朗的聲調了,也沒有那高八度的嘎嘎嘎的笑聲了。她現在在他面前,完全表現出一種賢惠的妻子的溫柔和嫻靜。他倒覺得彆扭,幹嘛要那麼壓低聲兒說話呢?幹嘛笑的時候只抿一抿嘴角而不出聲呢?什麼時候學會了這樣的規矩?

    曉蘭卻在爐子上給他熬茶了。

    「曉蘭,你不吃也罷,你坐在我跟前。」潤生說,「我在沙灘撈石頭,總不由得瞧瞧咱倆坐過的河堤……」

    「我把茶沖好,就來。」曉蘭依然不為他的挑逗而動心,說,「就好。」

    他吃著,喝著,一碗包子吃光了,一瓶啤酒喝淨了,打著飽嗝,雙手接住了曉蘭遞上的釅紅的茶杯。

    「你吃飽了沒?」她深情地瞅著他問。

    「這樣好的招待,我還不吃飽嗎?」他笑著說,同樣深情地瞅著她,她卻把眼睛避開了,裝著收拾碗碟,轉過身去。這一瞬間,他發覺她好看的眼睛裡隱藏著憂鬱的神色。他說,「你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忙著收拾那些碗碟做啥?」

    她卻從床頭的箱子裡,取出一隻包袱,解開,把一件新衣服送到潤生面前:「你試試,看看合包不?」

    「這……」潤生有點不好意思。

    「『這』啥哩!試試!」她聲音仍然不高,卻很執拗,「穿上讓我看看。」

    潤生穿上了。她拽拽前襟,神神後擺,用手熨熨平,欣賞一番,慰藉地笑著,完全像他的妻子要打發他出門走親戚一樣,那神態令他感動,他一把把她摟到懷裡,動情地叫著:「曉蘭……你真好……」

    她偏過頭,掙脫開他的手臂:「再試試褲子。」

    「剛好。」他拎起褲腰,和自己的腿比了比長短,「你真有心啊!」

    她把衣服重新折迭整齊,用廢舊報紙包好,裝進一隻網袋裡,說:「我第一次領工資,給你買一身衣服,算是紀念。」

    「那……好,你等著……」潤生感情的cháo水在心裡翻騰,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等我養起蜂來,我要把……我的蜜蜂……釀下的第一罐蜂蜜……送給你……」

    曉蘭聽著,眼眶裡撲下一行熱淚來,似乎那淚水早就準備好了似的。潤生以為他的真情打動了曉蘭,又伸開雙臂。曉蘭結結巴巴地說,「咱們出去……走走……」

    他和她避開公路,走上田坎,凍僵了的麥葉兒在腳下沙沙沙響。他把一隻胳膊搭到她肩上,她卻抖索了一下。這是怎麼了?他輕輕地問:「曉蘭,你冷嗎?」

    「不。」她說,「你呢?」

    「我都要出汗了!」他故意誇張說,「你剛才打了個冷戰……」

    她沒有吭聲,走著,站住了。

    沒有月亮,星星在灰黑的天空閃著冷光,西北風掠過,雖然很小,卻是夠冷的。

    「潤生……」她站了片刻,輕輕地叫他。

    「你的性格像是大變了!」潤生說,「我可真是愛聽你過去那利索的說話……」

    她又閉口不說了。

    「給我再唱一回『九九艷陽天』吧!曉蘭。」潤生動情地說,「聽了你那天晚上的歌聲,我再不聽廣播上唱歌了!」

    「嗚……」曉蘭卻哭了。

    潤生一驚,扶住曉蘭的肩頭:「你咋咧?誰欺侮你了嗎?」

    「我……對不起……你……」她終於說出話來,就一頭撲跌進潤生的懷抱,「你……罵……我吧……」

    潤生大吃一驚,急切地問:「快說,到底怎麼了?」

    「我……姑父……給我……介紹下……」十分為難的聲音。

    「是不是那天和你看電影的那個人?」潤生推開曉蘭,抓著她的肩膀,急問。

    「就……是。」

    「晤……」

    倆人都垂下手,靜靜地站立著。

    「那個男的是幹什麼的?」潤生問。

    「管理站的會計。」曉蘭說,「他爸跟俺姑父是朋友,才給我說這人……」

    「他爸幹啥哩?」

    「縣上幹部……」

    潤生醒悟似的「噢」了一聲,驟然就明白了,她姑父在鄉里,他爸爸在縣上,既是上下級關係,又是老朋友,他們的兒子和親屬就可以在砂石管理站工作,還要聯婚,正好門當戶對……想到這層說來複雜實際簡單的關係,曹潤生——十八歲的哥哥啊,幾乎本能地想到他的父親,那只是一個養豬養牛的能手。他的那種自卑的精神里,冒出一股強烈的厭惡情緒,負氣地擺擺手:「那好!那好!我走了……」

    曉蘭一把拉住他,怨怨艾艾地說:「你……聽人說完嘛……」

    他站住了,手塞在褲兜里,直立在麥田裡,忽然想到,她還沒說清楚她對那個會計的態度哩!自己怎麼就要走掉呢?他問:「你到底願意不願意?一句話就說清了,問題很簡單!」

    「俺爸俺媽逼得我……」曉蘭訴說著,「我原先到管理站來工作時,一點不知道俺姑父有這意思……」

    「你現在知道了,咋辦呢?」潤生耐著性子聽著,「我不強迫你,只想聽你一句截斷的話。」

    「你說……我咋辦呢?」曉蘭問。

    「你的終身大事,我咋敢摻言呢?」潤生直率地說,「而今的年輕人,各人主各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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