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2023-09-27 07:29:25 作者: 陳忠實
    旁邊桌子上的兩位年輕女同志,吃吃笑起來。

    曉蘭看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我想買蜜蜂。」他顧不得說話中的漏洞,忙說,「需得一千塊!」

    「他要做養蜂專業戶。」曉蘭也遞上話,「發展養蜂事業哩!」

    「那當然好啊!」中年男人雙手支著下巴,從櫃檯里的桌子上,朝上瞅著他們,「正當家庭副業,我們完全支持。」

    「那好哇!」潤生高興地說,「現在能拿錢嗎?」

    「你的申請書呢?」中年男人說著,伸出一隻手。

    潤生恍然大悟,一拍腦瓜,自己居然不知道貸款要先交申請書,瞧一眼曉蘭,倆人為自個的冒失行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忙補救說:「我可不知道還要寫申請書的手續。那好辦,我現在寫行嗎?」

    「這是貸款,不是你朝你家裡要學費!」中年人有趣地挪揄說,「冒失鬼!」

    櫃檯里的人全都鬨笑起來。

    「交了申請書,還有啥手續呢?」潤生這回用心了,問道。

    「交了申請書,先經過我審查,再經過領導審批,大約就成了。」中年男人說。

    「得等多久?」潤生忙問。

    「過了春節再來吧!」中年男人說,「今年的貸款已經用完了,節後就是明年的任務了。」

    「啊呀……」潤生心涼了,猛然意識到這位不陰不陽的中年人,大約在櫃檯里閒坐得無聊,故意拿他開心哩!既然沒有錢可供貸款,為啥不早說呢?他怎麼能等到明年春天呢!他懊喪地說,「噢,那算咧……」

    他和曉蘭一走出信用社的大門,相對一看,哈哈大笑起來,笑自己的無知,貸款來居然不知道要寫申請書!倆人笑畢,騎上車子。

    「怎麼辦?」曉蘭問。

    「算咧!不貸了。」潤生說。

    「你怎麼買蜂呢?」。

    「我去殺羊賣羊肉!要是不行,我就下河灘撈石頭。」

    「殺羊多殘忍!撈石頭太苦咧!」曉蘭不贊成他去幹這些營生,「找我姑父一趟吧!他在鄉工業辦公室當主任,我已經托他給我找事幹了。咱們一起去找他,讓他給你在鄉辦工廠找個差事。」

    「鄉辦廠的差事,我不干。」

    「咋咧?」

    「掙錢少。」潤生說,「殺羊賣肉,甭看不好聽,掙出錢哪!撈石頭雖然苦些,也掙出錢哪!我現在不管幹啥髒活累活,只要掙錢多,我不怕,我要在年前攢一筆錢,趕過年把東楊村那十箱蜜蜂端過來……」

    「咱們都在社辦廠干工作,多好!」曉蘭柔情地說,「免得東顛西跑……」

    「我不喜歡老呆在一個地方,乏味!」潤生說,「帶上蜜蜂,走南闖北,多美!我有好幾夜都做夢,夢見我成了養蜂大王了!哈……」

    初冬的小河川道的夜晚,風愈來愈冷。潤生在河川公路上騎車前進,心裡漸漸平靜下來了。也許,是砂石管理站給職工發了電影票,那位男青年和曉蘭一塊去看電影,自己有什麼好嫉妒的呢?曉蘭沒有給他介紹他是誰,自己怎麼好無端地猜疑呢?曉蘭既然和自己有過那麼一次不期而遇的事,她決不會……

    他這麼想想,又那樣想想,之所以想不透,就是沒有機會和她談談,談談以後就會把一切疑惑搞清了。他得再和她見一次面,好好談談,他喜歡清清楚楚,不能忍受粘粘糊糊…… 第二天早晨,當潤生坐在自己的羅網前,吃著母親讓人捎來的貼晌飯的時候,腦子裡還縈繞著昨日晚夕在管理站與曉蘭見面時的情景。他意識到他和曉蘭的關係變得複雜化了,雖然還沒有更充足的證據和事實,僅僅是一種預感吧!她和他好,他也喜歡她。她親了他一下,又給他唱那動情的歌兒,他喜歡她開朗的性格,漂亮的模樣;他們倆就好上了。事情簡簡單單,戀愛不就是這樣簡單:你有情我有意嘛!哪兒又夾擠進來那位戴眼鏡的大學生派頭的小伙子呢?是他們的關係確實已經變得複雜化了呢?還是自己太敏感,甚至心胸狹窄,把問題看得複雜化了呢?

    不管怎樣,從昨晚到現在,過多的思慮,已經使他腦子隱隱作疼了。他向來心裡不擱事,考試分數差了點,別人愁得晚上失眠,他照樣打呼嚕;籃球比賽失利,戰友們垂頭喪氣,他依然哼著小曲兒。世界上尚沒有能使他發愁,或者愁得睡不著黨的事。現在,自他有記憶以來,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失眠,十八歲的哥哥睡不著覺,腦子裡粘粘糊糊,分不清眉目,一直睜眼到天明,扛著鐵杴下河灘來了。

    他四肢酸軟,施展不開,心胸鬱悶,饃饃嚼在嘴裡,像嚼著一團泥巴,沒有香味。他覺得自己的簡單的腦袋,盛不下這麼多複雜的事情……這當兒,兩輛汽車從河灣里開過來了。沙灘上,正在吃貼晌的人,丟下筷子和茶壺,躍起身來,紛紛朝汽車開來的方向追去。他懶洋洋地坐著沒動,又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

    兩輛汽車拐進沙灘,戛然停住,司機甩開層層包圍糾纏的莊稼人,站在石頭堆子上,扯開嗓門呼叫一聲曹潤生,又呼叫一聲曹長才。未等潤生動靜,長才大叔已經笑著,搖著細長的胳膊,歪扭著挑擔推車累得變形的羅圈腿,奔上前去,把司機領下來了。潤生心頭忽然輕鬆了,曉蘭尊重他的請求,如期調撥來汽車,自己大約是……確實是太敏感了吧?

    潤生動手幫那些裝卸工裝車,一片倒騰石頭的嘩啦聲響。車裝好了,長才大嬸恰到好處地提著竹條籠兒送貼晌來了。

    「同事,嘗一塊。」長才大叔拉住司機的胳膊,聲大,心也誠,「你嘗一嘗嘛!燙麵油旋餅子,城裡人不常吃的。」

    長才大嬸的燙麵餅子烙得真好,焦黃的外皮,令人嘴饞,可惜拿得少了點兒。她大約只考慮到給男人長才一個人飽餐一頓,沒有想到會遇見拉石頭來的司機,而且有五六個裝卸工人。潤生替長才大叔作難,那麼幾塊餅子,夠誰吃呢?

    「餅子少人多,倆師傅先吃。」長才大叔倒不做難,以實相告,安撫坐在汽車上的裝卸工們,「下趟來時,管大家一飽。沒辦法。我不知道來這麼多同事……」他的坦白的態度,倒惹得那些裝卸工寬厚地笑了。

    兩位司機只是謙讓著,不就座。

    「認不得,是生人;認得了,一家人嘛!工人還是咱農民的老大哥嘛!」長才大叔居然表現出外交家的風度,儘管語言有點拉三扯四,態度卻大方,「而今農民不缺糧了!你們吃公糧的月月有定量,俺莊稼人沒定量,海吃!潤娃,你站那麼遠做啥?來陪師傅吃飯。」

    那位年長的司機盛情難卻,吃起餅子來了,讚揚餅子烙得好,說農家的麵食新鮮,吃來特香,而購買糧店的麵粉,總是吃不出糧食自身的香味……

    那位年輕司機,看去不過二十四、五歲。一邊嚼著餅子,自然地把頭轉向潤生一邊,問:「看你的架勢,像是喜歡體育運動?」

    未及潤生答話,長才大叔就插言介紹說:「俺潤生打籃球全縣第一名,到省城裡也得過獎!」他顯然對一切話題都感興趣,只要討得司機(財神爺啊)的歡心,而不顧自己對籃球運動的知識一無所識。籃球是個集體的對抗比賽,哪裡有個人得第一的名次呢?

    「喜歡足球嗎?」年輕司機問。

    「球類我都喜歡。」潤生的神經興奮起來了。回家幾個月來,先是秋收,接著秋播,秋收秋播的大忙季節一過,他就扛著羅網扎進沙灘上來了,連籃球摸都沒有摸過。曹村的那一副籃球架,早已倒掉了,鄉民在球場上種下了不怕豬拱雞刨的芥菜兒。鄉村裡的小伙子,都忙著弄著自己的營生,沒有人對籃球感興趣了。他沒有夥伴,沒有知音,誰現在捨得把大好時機消磨在籃球場上呢!現在,他遇到了陌生的司機,單是他喜歡看球賽這一點興趣,就使潤生感到親近起來了。他和他有共同的興趣,有共同的語言。他說,「鄉下的學校,只重視籃球……」

    「你看過亞太區足球分組賽了嗎?」年輕司機問,又帶著深重的懊喪的口氣說,「國家隊輸得多窩囊啊!」

    「技術差勁。」潤生也表示惋惜,「那沒辦法。當然,有時候也憑運氣……」

    「希望渺茫喲!」年輕司機苦笑著,「中國的足球,跟中國的工業一樣落後;要跟世界列強爭雄,看本世紀末吧!等我兒子一輩人……」

    「衝出亞洲,時日不會太久。」潤生點點頭,表示同意司機的估計,「要跟歐美強隊爭雄,真是要等下一代人,球場待有明星出世……」

    「我把我兒子一定要培養成一名球星!」年輕司機得意地笑著,「三歲了,我什麼玩具也不給他玩,只給他玩小皮球,每天下班,我教他練球,南美國家從六七歲開始訓練兒童,我從兒子會跑就開始……」

    看來司機不像開玩笑,狠著勁兒說得很認真,潤生倒是動了情,附和說:「十億大國,足球輸給泰國,真是叫人憋氣……」

    老點兒的師傅吃完餅子,不屑地嘬嘬嘴,嘲笑說:「瞧瞧他倆,倒是說得投機。操那些閒心做啥?什麼足球,輸了贏了,管屁用!」

    「你只要能塞飽油餅就滿意了!」年輕司機不恭地說,也是嘲笑的口氣。他回過頭,搖搖手,對潤生說,「咱們和這些老皮,沒有共同語言……」

    潤生很有節制地笑笑,不介入他們兩位司機之間的爭議。

    「交個朋友吧!」年輕司機站起來,很義氣地伸出手,「你撈石頭吧,我包了!你撈多少,我拉多少。不說別的,單是為了足球……」

    潤生握著年輕司機的手,高興地點點頭。

    兩輛汽車嗚嗚吼著,開出沙灘,拐上河岸了,河灘的臨時車道上空,捲起濃厚的黃塵。

    「你交了個好朋友,潤娃。」長才大叔高興地說,「人家有這樣朋友,那樣朋友,你呀可是個球朋友……哈!不管咋樣,交這個朋友好得很!咱們的石頭不愁賣了……」

    潤生也笑著,沒有料到因為對球類活動的愛好,交上了有利於賣石頭的朋友,真是不期而遇的事。運氣不錯!他的心裡這樣想,真是運氣不錯哩!剛剛十八歲,一個可愛的姑娘在他連想也沒敢想過的情景下,猛然親了他一次,鍾情地給他唱「九九艷陽天……」這個年輕的司機頭一次和他結識,既沒吃他的燙麵油旋餅子,也沒抽他一支煙,卻要包銷他的石頭,運氣還不好嗎?生活里處處都向他微笑,十八歲的哥哥心裡美滋滋兒的,瞧著長才大叔憨憨地笑著。

    「抽菸!」長才大叔大聲豪氣地往潤生手裡塞煙,同時裝起旱菸袋,笨拙地把一支帶濾嘴的香菸叼在寬厚的嘴唇上,「不抽,怕啥?」

    潤生笑著搖搖頭。他沒有接受煙燻火烤的那種刺激的要求,辣刺刺的煙味使嗓子眼異常難受。他瞧著長才大叔的臉,那臉上布滿一條條又粗又深的皺紋,這些皺紋里,以往總是蘊藏著焦急和愁苦,使人一看便可看出他的家境的緊迫和拮据,人都說這是副苦命相。是的,困苦的憂愁在這張臉上表現得十分顯露。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