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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5 作者: 陳忠實
    「對對的。」潤生點點頭,長才大叔說的是實話,這也是沙灘吸引來這麼多的莊稼人的全部緣由。那些少數敢於走南闖北搞長途販運的人,錢雖然掙得多,一月里可能成千上萬地掙,但總帶有某種冒險性,某種不太穩實的因素。習慣於小農經濟的長才大叔一類農民,現在還不敢放開手腳,一天能撈到一方石頭,掙得五、六塊錢,已經很滿足了,他沒有打算在這沙灘上把羅網永遠支下去。他頂多干一年,撈夠了能把東楊村那十箱義大利蜜蜂買到手的錢,就要掛羅收攤了,走南闖北去放蜂,那無論如何是撈石頭這種單調的勞作無法比擬的。

    「潤娃,你聽說過嗎?」長才大叔興致勃勃的說,「剛解放那一年,穿灰制服的一排子軍人從咱河灘走過去,趕到南源上去了,過河的時候,有個人說,『嗬!一河灘銀元,一河灘洋面!』叫在河邊割糙的曹二老漢聽見了,傳說開來,人都不解,明明是滿河灘的沙子、石頭,解放軍咋會說是銀元、洋面呢?而今,大夥才解開這話!你說神不神?」

    潤生聽著這個傳奇色彩甚濃的故事,笑著,打著飽嗝,拍一拍手,準備站起身走了。這時候,一個女孩把一疙瘩用毛巾包著的吃食塞給他,說是他的母親給你捎來的,她忙得脫不開身。潤生解開毛巾,是三個烤得焦黃的饃饃,夾著辣椒。他一抖毛巾,把三個饃饃倒進長才嬸子的竹條籠里。

    「這算做啥?」長才嬸子問。

    「你不要還的話,順便捎給我媽。」潤生說,「我已經吃飽了。」

    長才大叔咂著旱菸,美滋滋的抽著,把一支金絲猴牌香菸塞到他手裡。潤生推辭不過,點著了,一口煙抽進去,嗆得他咳嗽起來,趕忙捏滅了。

    「潤娃,叔還想跟你說句話,你甭急走。」長才大叔有點難為情地說,「叔給你說過,給那個碎貨訂媳婦,急著用錢,還得你幫叔賣石頭哩!」

    「沒麻達。」潤生豪慡地說,「我攔住汽車,先給你賣。」

    「你不是有個同學……在管理站嗎?」長才大叔終於說出他的用心,「你去找她,讓她給咱放幾趟車來,啥問題都解決了!」

    「嗯……」潤生沉吟一下,有點為難。他原打算後晌去找曉蘭,可不是為了讓她多放幾趟車來。

    「叔兩眼墨黑,在管理站沒有一個熟人,」長才大叔嘆惋著,「管理站那些人,盡給他們的熟人辦事。咱提上燒酒拿上煙,挨不上邊兒喀!冒冒失失地送去,反倒給摔出來。其實,誰不知他們暗地裡做啥!好了!你的同學在管理站開票,有咱們的人咧……」

    「給她送禮嗎?」潤生笑問。

    「當然。」長才大叔悄聲說,「給我辦事,禮物由我。叔買弄得合適的禮物,你拿給人家也體面……」

    「快算了,快算了!」潤生有點煩,「真的找她去,我啥禮物也不會拿的。」

    「憨娃!而今興得這一套!」長才大叔說,「你剛從學校回來,不懂人情!沒有這辦法,沒有路走!」

    「你甭管!」潤生說,「我去找她就是了。」 三岔路口,是從城裡展伸到鄉下來的公路的分岔處。曹潤生騎著自行車來到三岔口了,正是一天裡公路上最擁擠的時候,大卡車和手扶拖拉機,單套馬車和自行車,一齊在三岔路口匯集。天色已晚,遠途和近程的司機和馭手,都在急不可待地趕路,冬天北方天氣短,五點不到,已經暮色昏暗了。這兒沒有交通警察,司機們在拼命按喇叭,自行車鈴兒搖得山響,三岔口仍然擁塞得水泄不通。潤生跳下車子,離開公路,從麥子地里繞過去,就上了另一條岔道兒。

    在三岔路口的三角地帶,修建起一幢三層樓房,鐵柵門旁的水泥門柱上,掛著一幅顯赫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河灣鄉砂石管理站。任何一輛要進入河灣鄉裝運石頭的汽車,必須到此登記開票,領取「通行證」,這個管理站的地址,真是選擇得太適宜了。

    潤生扶著車子,停在大門側旁。他過去多少次從這個三岔路口過往,似乎從來沒有留意這個砂石管理站的存在,更沒有想過他會有朝一日走進這個鐵柵大門。現在,他要第一次踏進這個水泥鋪面的大門了,要去找他的同學劉曉蘭了,而哪裡是一般的同學呢!他有點心跳,停一停,穩定一下情緒,撥拉一下頭髮,拍打拍打在路上落下的塵土,推著車子進去了。

    剛走進院子,潤生就看見了曉蘭。她推著一輛小輪自行車,從樓房的門洞裡走下台階來。他幾乎認不出她了,一件黑底紅花的罩衫緊緊裹著腰身,脖子上露出高高的米黃色的羊毛衫的高領,頭髮披散在脊背上,迎著寒風在飄動,模樣更俊了。他忽然想到《追捕》電影中那位勇敢而又純真的日本姑娘,就是這樣的裝束,而她和她的模樣也真像得神。

    「啊呀!潤生——」她也看見他了,緊走幾走,停住車,喜笑眉開地問,「你剛來嗎?」

    「我找你有點事。」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動,努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似乎真是要來辦什麼公事似的,「你……忙嗎?」

    「下班了。」

    未及曉蘭說話,一個小伙子走到跟前,搶先說,顯出膩煩的口氣。潤生一看,那小伙倒是長得細皮嫩肉,一張女人似的秀氣的臉膛,白白淨淨,只是那眼裡露出一縷超然的優越的神色,叫潤生感到不舒服。他像排除什麼累贅一樣的口氣繼續說:「下班了。有啥事,明天上班來辦吧!」

    「這是我同學。」曉蘭連忙回過頭,對那青年介紹,「他沒來過這兒,屋裡坐坐吧!」

    潤生有點遲疑,看她和那青年同時推車的架勢,大約是同路回家的。他忽然竄起一股反感的情緒,我找劉曉蘭,關你什麼事!你怕下班回家晚了,你就騎上車子滾吧!我又沒有找你嘛!

    「你……」曉蘭有點不大自然,對那青年說,「你先走呢?還是等一會兒呢!」

    「我等你。」那青年毫不猶豫,「甭忘了,七點一刻的電影。」

    潤生心裡一動,她和他去看電影。他一看曉蘭,曉蘭似乎眉毛也輕輕彈動了一下,又顯出某些不大明顯的尷尬。他似乎敏感到一點什麼,就說:「算了,不到屋裡去了!」

    「你不是有事嗎?」曉蘭說,「還沒說啥事,怎麼能走呢?」

    「沒什麼……大事。」潤生結巴了。寓她看電影的時間,不過一個小時了,他和她能說什麼話呢?他今天來,原就打算晚上暢暢快快和她聊一聊,一月多沒見面,他十分想念她。現在,他只好拿出長才大叔托辦的賣石頭的事情來搪塞,好像他專門是來求情走後門的,「我想……你給多調幾輛車過俺曹村那邊去。我一個老叔,人老實,撈下石頭,總是賣不掉,家裡有急事要辦,需要錢用……」

    「給他調過去幾輛車吧!」那青年在旁邊插言,急不可待的樣子,對曉蘭說,「我們都沒吃飯哩!」

    「好吧!」曉蘭這回明顯地現出尷尬的神色了,那青年的口氣和態度,大約泄露出一種他們之間微妙的關係,她窘了,隨口說,「我明天給你調車過去,讓司機找你,放心吧!」

    「那麼……我走了!」潤生再無話說,那個文靜而超然的青年就站在他和她旁邊,他一句話也不想說了,「你……去看……電影。」

    「咱們一起走吧!」曉蘭說。

    「不……我還要……」潤生本能地推辭著,「去辦……另一件事……」

    「走吧!」青年已經推動自行車,催促著曉蘭。

    三個人走出大門,潤生謊說他要到三岔口的另一條路上去,劉曉蘭和那青年就先後跨上車了,消失在已經很濃的暮色里。

    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心裡頓然湧起一股醋意了。她和他並排騎車走了,去吃飯,再到五里鎮電影放映站看什麼有趣的電影了。他一個人站在三岔路口,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擁塞的車輛已經走空,偶爾有一輛汽車從三岔路口開過去,明亮的車燈在田野里推開一片扇形的光亮。初冬的夜晚的風開始施威,電線在嗚嗚嗚嗚叫。他的胸膛里十分憋悶,厭煩,腳腿無力,怏怏地推著自行車走上公路,卻不想跨上去,便著公路慢騰騰地躑躅著。

    那是一個什麼人呢?白白淨淨的秀氣的臉上,架著一副紫紅色的眼鏡,像是一位很有教養的大學生的派頭,眼裡she出的那一縷縷超然物上的優越的神色,完全把撈石頭的曹潤生視若糙芥了!媽的,是將軍的兒子嗎?瞧那副神氣!他和曉蘭是什麼關係呢?曉蘭好像一點兒也不違拗他,是怕得罪他呢?還是……

    他跨上車子,儘管騎得慢,仍然感到了北風的寒冷。這可能嗎?曉蘭從來也沒告訴過他有什麼新的變化呀!而僅僅在兩個月以前,他去找她,說他想買蜜蜂,卻沒有足夠的資本,想到信用社去貸款。她興沖沖地推出自行車,和他一起奔信用社去了。

    「信用社貸不貸給咱們呢?」他擔心。

    「報上和廣播上都說要支持專業戶嘛!」她說,「怎麼能不貸呢?」

    「我也這樣想。」

    倆人騎車在公路上飛馳,說著笑著,成熟的秋莊稼從眼旁閃過,玉米棒子吊垂著,谷穗壓彎了谷稈,滿眼金黃,一小塊一小塊蘿蔔或白菜,在黃色的田野里點綴著綠色。

    「剛從學校回來兩月,我都煩死了!」曉蘭說,「出門下地,跟俺媽俺爸幹活,連一句話也說不到一起。回到家裡,後院母雞前院的牛,嘎嘎哞哞地叫,我都煩……」

    「我也一樣。」潤生附和說,「俺媽俺爸把那些雞呀豬呀,看得寶貝兒一樣,老人們就愛撫弄那些東西。年輕人心裡捉弄不住那些……」

    「你倒好,買下蜜蜂,到外放蜂,多暢快。」曉蘭難受地說,「我怎麼辦呢?沒事好干……」

    「跟我去放蜂呀!」潤生笑著說。

    「不害羞……」曉蘭莞爾一笑。

    走進信用社的辦公大房間,倆人站在高可及胸的水泥櫃檯前,看見三五張桌子上,一個一把算盤,各忙各的財務,誰也不抬頭。這裡似乎自然形成一種嚴肅細密的氣氛,從早到晚與大宗的人民幣打交道的特殊工作呀。潤生不知該找誰,曉蘭倒大方地叫了一聲:「同志!」

    「什麼事?」一個中年男人頭不抬,問了一聲,手指頭還壓在算盤上。

    「我想貸款。」潤生忙說。

    「貸啥款?」中年男人仍然頭不抬。

    「就是貸錢款嘛!」潤生朦朦朧朧地搞不清貸啥款,不就是錢嗎?

    「唔!有貧寒貸款,有投資貸款,有私人貸款,有單位公用貸款……你倒好,貸錢款!」中年人終於抬起頭,冷冷地笑著,嘲笑說,「我在這兒幹了十年多,倒沒聽過誰說貸錢款!錢和款子是一個東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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