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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5 作者: 陳忠實
「休息一會兒吧!我念得嘴唇都麻木了。」
「你休息吧!我不……」
「要是考不上大學,學英語有啥用?」潤生說,「我那天回家,在後院裡咕噥咕噥背英語,俺媽養的小雞一下子撲楞著跑到我跟前,以為我叫它們哩!我剛明白過來,俺爸養的十多隻小豬娃,也從豬圈的fèng隙里鑽出來,拱我的腳,當是我給它們餵食哩……」
劉曉蘭早已忍俊不住,笑得前俯後仰,眼淚都流出來了,一手捂著笑得酸疼的肚子,一手拿著書本,在他頭上打。
「真的!」潤生說,「那些小雞小豬……」
「你真出洋相哩!」曉蘭莫可奈何地說,「複習功課這樣緊張,你盡出洋相……」
「反正我考不中,你也玄乎!」潤生說,「白費勁兒!」
「總得爭取爭取嘛!」曉蘭說,「你……」
「我心裡沒勁兒,思想老是拋錨……」
「甭胡思亂想!」
「自從那晚上背你過河以後……」
「背我過河又怎麼了呢?」
「誰要你在我臉上親一口哩!」
「啊呀!你……」
「誰要你給我唱『十八歲的哥哥』哩!」
「啊呀……」劉曉蘭飛紅了臉,瞧瞧左右,用書捂住了臉頰,「快甭說了,羞死人了……」
「我現在看書看不進去,老是想瞅你;聽課也總是聽不進去,耳朵里老是響著『九九那個……』」
「你全當沒有那回事兒。」曉蘭揚起臉,「集中精力,準備考試。」
「我試過,不行嘛!」
「那怎麼辦?」她也莫可奈何地嘆一口氣,放下書,雙手抱著膝頭,坐在沙堤上,有點茫然地說,「我們都考不上學,回農村幹啥呀?我想到很快就要離開學校了,心裡真難受!回家幹啥?餵豬養雞?做小買賣?煩死了!」
「養豬養雞,那是老婆婆們幹的事!乏味無聊沒意思。」潤生說,「我已經瞅准了一樁事兒——」
「做啥?」曉蘭不以為然地說。
「養蜂。」潤生眉飛色舞,「帶上蜜蜂,春天走南方,夏天趕北方,走南闖北,自由自在。你跟我搭伴,咱們的生活多有意思……」
「想得多美!」曉蘭笑笑,「那些動物家禽,我全無興趣,那蜜蜂整天嗡嗡嗡叫,煩死人了……」
「那叫聲才好聽哪!」潤生說,「蜜蜂的叫聲可不是蒼蠅……」
「比百靈子叫得好我也不喜歡。」曉蘭淡淡地,「我不喜歡嘛!怎麼辦?」
「那當然……」潤生興味索然了。
「我一看見那蜜蜂窩,身上就起雞皮疙瘩。」曉蘭說,「我看都不敢看!」
「噢!」潤生嘆口氣,「我可簡直入迷了。」
「你愛蜜蜂,你就養吧!」為了不使潤生掃興,曉蘭調皮地說,「我可是愛吃蜂蜜呀……」
「我給你管飽。」潤生也笑著,「能吃多少嘛!一箱蜂能釀……」
「好了,現在還是複習功課吧!」曉蘭從糙地上揀起英語課本,「我等著吃你的蜂蜜,未來的養蜂專家……」
曹潤生拋著砂石,回味著離開學校前的那一段生活,自己也覺得好笑,當他和她以及十之八九的男女同學各自回到自己的村莊以後,那熟悉而又親切的五里鎮中學,立時就變得陌生而又遙遠了,似乎不是剛剛離開了三四個月,倒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一切不切實際的想入非非的幻想全都沉澱到大腦後頭去了。有的同學進城做臨時工去了,有的在自行車後邊拴上兩隻竹筐,販賣爪果蔬菜去了;有的買下小四輪拖拉機跑起運輸來了;有的進社辦工業單位當工人去了。他喜歡養蜂,為了把東楊村的那十箱蜜蜂儘早買到手,他現在正聚足力氣,從早到晚,在沙灘上翻搗砂石,冷,不怕;累,咬咬牙忍下去,他被自己未來的養蜂事業鼓舞著,埋頭在沙灘上,幾乎與世隔絕了。
和曉蘭見一面也不那麼方便了,曹村和劉莊相隔六七里路,雖然不遠,他也不能頻頻去找她。她的父母對她管得嚴,尤其是對女兒與異性接觸很敏感。鄉村間沒有電話,通訊十分困難。他埋頭苦幹在沙灘上,沒有想到曉蘭已經進入社辦企業,而且是砂石管理站管開票的工作人員了。
她依然對他好。潤生肯定地想,她一坐進砂石管理站的辦公室,就指派毛鬍鬚的司機到曹村來裝運他的石頭。可愛的曉蘭,心裡疼著他哩!後晌得去找找她,為了祝賀她有這樣一份又乾淨又省力的工作,為了她給他指派汽車來拉石頭的好心,為了他又有一月多沒有和她見面……他現在十分想見她。
他的胳膊上格外有勁,拋甩起砂石,必須把後晌找她所耽誤的工夫加出來。
「潤娃哎——」
聽見一聲親切的女人的呼喚,他一抬頭,看見長才大叔正在朝他招手哩,旁邊站著他的婆娘,正在叫他。她給長才大叔送飯來了,老兩口正在熱情地招呼他過去一起吃飯哩…… 鄉村人習慣早晨起來先下地幹活,八九點鐘才回家吃早飯。冬季里,天明得遲,早飯就推遲到十點多鐘了。沙灘翻搗砂石的活兒太重了,人一般很難支撐到飯時,就又渴又餓了。於是,就在天明和早飯之間,給乾重活的人吃一頓加餐,鄉村叫「貼晌」。現在,正是吃貼晌的時間,不斷地有女人或娃娃,提著竹條籠兒,蓋著花格毛巾,端著熱水瓶,從河堤上走下河灘里來了。
長才大叔見他沒有動靜,急急忙忙走過來,不由分說,從他手裡奪下鐵杴,扔到地上,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脊背,長舌頭在大嘴裡笨拙地攪動著:「歇一會兒嘛!人是鐵飯是鋼嘛!我一個老漢都餓得慌慌哩,甭說你年輕小伙……」
潤生抬頭看看河堤,母親還沒有給他送飯來,拗不過長才大叔實心誠意的相邀,他從沙地上拎起棉襖,披在身上,跟他去了。
竹條籠里裝著烙黃的發麵鍋盔、白瓷壺裡裝著茶水,全部擺置在沙地上。潤生剛蹲下,長才大嬸把一塊鍋盔塞到他手裡,又把拌著辣子的綠白蘿蔔絲的菜盤挪到腳下。長才大叔雙手把茶壺遞過來,不無遺憾地說:「先喝口水。沒有茶碗,就對著壺嘴喝吧!咱莊稼漢講不了衛生……人家城裡人很講究,茶碗也不亂用……」
「上山打柴,過河脫鞋——走到哪兒說哪兒的話!」長才嬸子暢快地說,「潤娃,你盡吃盡喝!咱農民不講衛生,倒是黑瓷圪垯地結實。」
潤娃笑笑,沒有吭聲,不管長才嬸子的話有多偏狹,那鍋盔的味兒可是真香!皮薄,蘇脆,瓤兒綿軟,就著清涼的蘿蔔絲兒,真是愜意極了。她雖然愚蠢得不相信講衛生的道理,烙制鍋盔的手藝真是高超哩!
「潤娃,嗬呀!好潤娃——」長才大叔嘴巴嚼著蘿蔔絲兒,咔嚓咔嚓地響著,口齒不清地叫著他的名字,大聲感慨著,永遠給人一種親熱誠摯的感覺,說著對他有好處的人的感激話,「你老侄兒,風格真高!嗬呀!」
「不就是我幫你賣了一車石頭嗎?」潤生不在乎地說,「我緩幾天賣,又不急著用錢,你急著用錢,先賣了,有啥關係!」
「哈呀!看你說得輕鬆!」長才大叔瞪著眼,搖搖頭,更加感慨地說,「你看看這沙灘上,為了賣石頭,爭得兒子不認老子!誰肯把到手的票子塞到旁人兜里去?所以說,你老侄兒真是……」
「主要是我目下不急用錢。」潤生淡淡地說。
「照潤娃這樣的好思想兒,擱在河灘撈石頭,真是屈才了哇!」長才大叔盯著老婆說,目的在於爭取附和者,「我說,潤娃該到公社去當幹部,準是好幹部!」
潤生聽罷,不由地哈哈大笑起來。一車石頭,他沒有賣,把出售的機會轉讓給長才大叔了,竟然感動得他給他吃鍋盔,喝茶,喋喋不休地當面誇獎他,還居然說出應該讓他到鄉里去當幹部的夢話……真誠得令人好笑呀!
「你笑啥?實話嘛!」長才大叔更加認真起來,「至少……你不該跟叔這號笨佬兒一般撈石頭……」
「我不撈石頭,掙不下錢嘛!」潤生說。
「你不該掙這號出笨力的錢,真箇。你該去販羊肉,又輕快又掙得多。」長才大叔說,「咱村那一幫販羊肉的,今日到山根去買下羊,後晌殺了,明日一早帶到西安,賣了,天黑又趕回來。兩天一趟,掙這個數兒——」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兩天掙20多塊,一月掙多少?我都眼紅了,只怪咱不會騎自行車……」
「我幹過一回。」潤生笑著說。
「為啥不再干咧?」長才大叔問。
「爛包了!」潤生自嘲地說,「咱不識貨,買羊時捏不出肥瘦,殺的肉少,差點連本錢爛掉了……咱手頭上的功夫不行!」
「那倒是。」長才大叔點頭頷首,「那得憑眼看哩,憑手指頭捏膘哩,沒這功夫不行……」
潤生轉過頭,看見整個沙灘上,現在都閒歇下來,此起彼落的嘈雜的刷啦聲停止了,像秦腔戲裡緊鑼密鼓的響擊驟然中斷,河灘里現出素有的自然的安靜。這兒那兒撈石頭的莊稼人,都坐著或蹲著吃起貼晌來,他們的女人或女兒,在給他們遞饃、倒水,款款地說著話。只有少數幾個蠻命幹活的傢伙,仍然沒有停手,連吃一頓貼晌,抽一鍋旱菸的時間也不放過。
「潤娃,叔跟你說句結實話——」長才大叔神秘地眨眨眼,壓低了聲音,「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斷書識字,你說,而今這政策還會不會變卦?」
「大喇叭上成天喊,這是基本國策嘛!」看著長才大叔細聲細氣的神秘的神色,潤生覺得好笑,故意提高嗓門,大聲粗氣地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問『變不變』!」
長才大嬸撇撇嘴,不屑地瞅著男人,對潤生說:「甭看你叔說話聲大,膽子可小得不像個男人。他見人就問『變不變』,成了毛病了。我說嘛!咱又沒做犯法的事,憑出笨力撈石頭掙錢,就是政策變了,能問出啥罪來……」
「你甭嘴犟!」長才大叔脖子一擰,聲音又大了,「那年人家沒收了你的雞蛋,你咋不嘴硬?那該是你勞神養下的雞嘛!人家說潤娃他爸養的老母豬是『自發』,你說,潤娃,你爸敢犟不敢犟……」
「老皇曆了!」潤生不自覺顯出老學究的神氣來,「現在的政策,都寫進憲法裡頭了……」
「只要不變就好!」長才大叔點點頭,「咱一不會長途販運,出了遠門連火車站也尋不見哩!二不會弄鬼搗蛋,尋不著門路哩!只要允許咱撈石頭,這沙灘就是咱曹長才的搖錢樹,金盆子!拿時興話說,是咱的存摺!」
長才大嬸寬厚地笑了:「他這號笨人,打的笨主意,說的笨話……」
「實話!」長才大叔無端地興奮起來,抑制不住了,對一個年齡相去甚遠的晚輩後生,掏出知心話來了,「在這兒撈石頭,不貼大本錢,不操心行情跌漲,不用東跑西顛,日有熱飯吃,夜有熱炕睡,沙灘的石頭,十年八年撈不完。一天撈一方石頭,五六塊,到哪兒去找這好的營生?累當然是累些,咱笨莊稼人還怕出力流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