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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5 作者: 陳忠實
呀!五十多歲的長才大叔,鼻孔和嘴巴全給鮮紅的血漿粘糊住了,怪怕人的。他坐在沙地上,雙手死死地抱住一個名叫曹占孫的青年的右腿,嘴裡叫罵著。曹占孫根本不在乎,嘴角叼著紙菸,眼睛瞟瞅著天空,一副傲慢而又蠻橫的神氣。
問題並不複雜,長才大叔和占孫大約同時奔到汽車跟前,占孫腿腳靈活,一躍就跳上汽車的踏板,肩膀把笨手笨腳的長才大叔撞倒了,跌扑在汽車旁邊,差點給車軲轆壓住腿腳。長才大叔慌忙爬起來,照著占孫的屁股踢了一腳,占孫反手一拳,打得他鼻血如注……奇怪的是,好多人圍在汽車周圍看熱鬧,卻沒有人動手拉架。長才大叔自知不是小伙子占孫的對手,沒有敢再還手,就抱住他的腿腳不放,僵持著。為了出售自家的石頭,爭爭吵吵的事時有發生,誰也不願意介入到與自己關係不大的糾紛中去,冷漠地看一看,紛紛走散了。有幾個人竟然圍住司機,在纏磨,全然不顧這兩個因為爭執而發生衝突的人。司機坐在駕駛室里,咂著菸捲,誰也不瞅,漫不經心地瞅著前頭的沙灘,嘴裡放出煙霧來。看著司機那副冷漠的架勢,潤生心裡憎惡起來,瞧你那個架勢!你下車來勸解一句,會勞你多少神呢?
潤生看看長才大叔血糊糊的嘴巴,走上前,拉扯他的手臂,用一種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大人們的口吻勸解:「算咧!算咧!鄉里鄉親,甭失了和氣……」是啊,在學校里,班主任常常給他們講文明道德,要尊重別人的人格,要尊老愛幼,要有禮貌……可是在這河灘野窪的地方,誰講這些道理呢!
「叫他狗日的把我打死!我早就活得煩咧……」長才大叔喊著罵著。
「打死你?我劃不著帳哩……」占孫仍然傲慢地說。
長才大叔雙手死死地摳在一起,掰也掰不開,潤生一時找不到更有用的話勸解,作難了。他想對占孫說:你占了便宜,少說幾句氣話吧!或者道歉幾句,長才大叔也就有臉從地上爬起來了呀!偏偏是占孫不買帳,打了人還不鬆口,曹潤生在心裡憎恨那張蠻橫的臉了。
「誰個叫曹潤生?」
潤生放開手,轉過身,看見司機從駕駛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怪!這位滿臉絡腮鬍須的司機,從來沒見過面,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潤生愣愣地瞅著司機,說:「我就是,你找我……」
司機噴出一口煙,盯著他,問:「你的石頭在哪兒?」
「下邊……」潤生愣愣地指著自己石頭堆子所在的方向:
「裝你的石頭。」司機縮回腦袋,「走,引路。」
這是怎麼回事呢?潤生看見,圍在汽車跟前糾纏司機的幾位鄉親;全用一種探詢的眼光一齊瞅住他了。潤生明白眾人那眼神里包含著什麼意思:只有暗中行賄買通了什麼人,才有這種指名道姓要裝你的石頭的美事。可是,他沒有給任何司機送過禮,也根本不認識公社砂石管理站的任何一位幹部,這是怎麼回事呢?
在這樣的場合,遇見這種不期而遇的事,潤生覺得眾人的眼光像蒺藜狗子粘在脊背上,甚至覺得勸解長才大叔的舉動都是虛偽的了。嗬!別人為攔車打得頭破血流,你卻不費口舌賣石頭,還要裝模作樣來勸架……
他忽然靈機一動,對長才大叔說:「快起來,裝你的石頭吧!」
長才大叔一驚,忽地從地上爬起,對占孫罵道:「狗日的,走著看,我跟你不得完……」
潤生已經跳上汽車踏板,手抓著駕駛樓上的窗邊兒,引著司機,一直開到長才大叔的石頭堆子跟前。
車門打開,中年司機從駕駛樓里走出來,跳到沙灘上,頭髮稀疏而鬍鬚茂盛的中年漢子,挺著胸,凸著肚,帆布工作服的紐扣只扣住最下面一隻,圓滾滾的肚子把毛衣撐得變了形。他走到石堆前,用腳撥拉一下石頭,看看成色,隨口問:「這是你的石頭嗎?」
「是我大叔的。」潤生說。
「別人指派我來拉你的石頭!」司機說。
「我大叔的石頭……」潤生急忙說,「跟我的一碼事。」
「裝吧!」司機一搖手,車廂里的幾個裝卸工,紛紛跳下車來。
長才大叔已經在河水裡洗過臉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擺襟亂擦著水漬漬的臉頰,撈起鐵杴,幫著陌生的裝卸工們裝起石頭來,和占孫打架的事已經拋到腦後去了。剛撩撥了兩杴,長才大叔停住手,從棉襖里掏出一包「金絲猴」香菸,一一塞給裝卸工們。司機瞅一眼揉得皺皺巴巴的煙盒,不屑地推開了。長才大叔把煙盒又塞到潤生手裡:「潤娃,你陪著師傅抽菸!」
司機在沙地上坐下來,點燃了自己的黑色雪茄,用怪異的眼光盯著潤生,說:「小兄弟,你給公社砂石管理站進過多少貢啦?」
進貢這個詞,是潤生下到河灘以後常常聽到的話,含義是行賄。在學校里,老師講到過賄賂,鄉村人過去說「塞蒙食」,真是形象而又確切。不過,撈石頭的莊稼人,既不習慣說高雅的賄賂,也丟棄了太直太露的俗語「塞蒙食」,現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進貢」這個詞了。
可是,憑心而論,簡單而年輕的高中畢業生曹潤生沒有通過此道,連砂石管理站的前門或後門一概沒有進去過。他壓根兒不認識管理站任何一個人,即使想進點什麼貢品,卻是求告無門哪!他寧可去追攔卡車,和那些司機們糾纏,軟磨,而這種乞求在河灘里沒有人笑話。他追攔汽車的速度之快是無與倫比的,輕巧地跳上正在行駛中的汽車踏板的動作,也是無與倫比的。他曾經是本縣中學生籃球代表隊的主力中鋒,那些笨拙的莊稼漢怎能相比呢!他的石頭沒有過多的囤積而及時賣掉了。
「有貢品我自個早享用了!」曹潤生斜眼瞅著司機,感到了侮辱。你自個那麼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連紐扣都扣不上了,卻懷疑別人去進貢。他不屑地一扭頭,「我還沒學會哪!」
「那麼……是你舅還是你姨父在管理站?」司機惡毒地嘲笑說,「那麼一個狗屁管理站!」
「我兒子也不在那兒!」曹潤生反唇還擊,「誰要是進過管理站的大門——咱倆,誰是兒子!」曹潤生解氣地說,報復似的瞧著司機那張氣得鼓鼓的臉頰。
「既然你沒進貢,既然沒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機緊盯著潤生,兩隻鼓出的眼珠不懷好意地瞅著他,「那麼我問你,砂石管理站那個開票的女子,為啥把我調撥到曹村這個鬼地方來?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頭?害得我多跑幾十里路,多燒兩公斤汽油……」
潤生納悶了,砂石管理站開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著頭緒。看看司機忿忿不平的神氣,不像說謊誆詐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個長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嚀我,『你到曹村去裝石頭,找一個曹潤生的青年……』」絡腮鬍須司機壓細嗓門,愚蠢地模仿著那個女子的嗓門調音兒,隨之臉一變,戲謔地說:「那個女子是你媳婦嗎?我看八九不離十……」
「胡說……」潤生臊紅了臉,心裡忽然一動,會不會是她呢?她什麼時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點也不知曉。
「我說准了吧?臉紅了哇!」司機開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說,「那女子長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艷福……哈哈哈……」
曹潤生的臉一陣陣發熱,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跳彈起來。他的同班同學劉曉蘭,什麼時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暗中給他行著方便。他無法抵擋絡腮鬍須司機那錐子一樣尖銳的眼光,惶惑地避開
「有這樣疼人的妞兒暗中保佑你……」司機站起來,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著說,「你該當蹦起來才對呀!」
石頭裝滿了,裝卸工們先後爬上車廂,裹緊衣襟坐下來。司機鑽進駕駛樓,發動了汽車,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狡獪地笑著,「小兄弟,日後甭忘了老哥給你搭過一回橋哪……」汽車開走了。
長才大叔一邊抹著脖子上的汗水,一邊把一張卡片遞過來:「潤娃,你看,這上頭寫著幾噸?」
「四噸半。」潤生說。
長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張蓋著紫紅印章的卡片裝進棉襖裡頭的口袋裡,舒悅地笑著。他誠懇地拍著潤生的肩膀,大嘴長舌頭濺出唾沫星子,動情地說:「俺潤娃到底念過高中,懂得禮行,跟那混蛋孫子不一樣……」
潤生聽不進去長才大叔羅囉嗦嗦的話了,心裡正在想著砂石管理站那個開票的女子…… 「叔急著用錢哩!」長才大叔還在囉嗦,「旁人給你小青哥說的那個媳婦,這月初六見面哩!正愁禮錢湊不夠數兒……」
潤生點點頭,表示理會了,鄉村里訂婚結婚,那是莊稼人的頭宗大事。他說:「你是要急用,我再給你攔車……咱們幹活吧!」
長才大叔感激地點點頭,誇讚著他,轉過身走了。曹潤生走回到自己的羅網前,撈起杴把兒,拋甩起砂石來,鐵絲羅網上發出連續不斷的刷啦刷啦的響聲,劉曉蘭的好看的臉蛋和眼睛,在他的眼前閃動著……
公共汽車在五里鎮停下,他和她走下車門,暮色蒼茫了。
他們一塊在縣上參加中學生籃球聯賽回來。她是本屆女籃冠軍獲得者的五里鎮中學代表隊的替補隊員,他卻是男子季軍的五里鎮中學男隊的主力中鋒。季軍雖然不大顯赫,而8號中鋒的出色演技,卻傾倒了縣城居民中的球迷。這個秦嶺山下的偏遠的縣城,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性的籃球狂熱。賽後,他被選拔為縣中學生籃球隊隊員,不久將到市里去征戰。現在,他和她穿著球衣,走過暮色蒼茫的五里鎮,朝河灘走去,他們的家同住在小河北岸。
「到學校去一下。」她說。
「暑假裡,學校沒人,去幹什麼呢?」他說。
「去拿我訂的報紙。」她說。
「那得快點。」他隨和地說,「天要黑了。」
「夏天怕啥?」她說,「有月亮。」
他和她一起走進熟悉的學校大門,磚鋪的甬道上,青糙從磚fèng里長出來了,散落著梧桐樹的花邊大葉子。看門的老頭兒,光著上身,只穿一件寬大的短褲,在傳達室門口的躺椅上搖著芭蕉扇。老頭看見有女生進來,急忙套上短袖汗衫,接著就大加讚揚這兩位為五里鎮中學爭得榮譽的運動員,熱情地把一缸子配茶遞上來了。潤生聽著,只是憨憨地笑著,忽然瞅見傳達室的牆上貼著一張紅紙捷報,恭恭正正寫著本校男女籃球隊取得的戰績,有意思!暑假裡沒有學生,也沒有教師,老校工還是要寫這樣一張捷報,為了抒發內心的歡愉之情吧!老校工這樣重視五里鎮中學的榮譽,這樣喜歡體育運動,潤生心裡一下子縮短了和老校工之間的年齡上的距離,熱乎起來了。是的,一個對任何體育活動都毫無興趣的人,內心一定是很單調很枯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