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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1 作者: 陳忠實
「嗬!多大方!」四妹子冷笑一下,「就給下五塊錢,真要看了病,能剩幾毛?還『想吃啥買啥』哩!」
「咱家……唉!沒錢!」建峰說,「糧食賣下五百塊,全給親戚還了帳,是為我娶你拉下的爛帳……」
「窮也罷,富也罷,反正我進你家門樓快半年了,今日頭一回花下五塊錢。」四妹子淡淡地說,「你給老人說,今日我亂花的錢,算我借下的,我日後還給他。這樣——你也好交帳咧!」 五塊錢,把一個和睦賢良的十口之家攪得人仰馬翻了!自信而又威嚴的家長呂克儉老漢,氣得心口疼了,躺在炕上起不來了。
克儉老漢躺在炕上,腦子裡不時浮出那不堪回味的一幕場景——他剛從地里走回村子,就瞅見自家門樓下圍擠著一堆人,這是鄉村里某個家庭發生了異常事件的象徵。他心裡一緊,外表上仍然不現出慌張,走到門樓下的時候,就聽見院子裡的對罵聲:
「看你也是個野貨!山蠻子!賣×換飯吃!從山裡賣×賣到平川來咧!」二媳婦的聲音。
「我賣×,你也賣×,你媽也……」三媳婦的聲音。
「你×大攬得寬!把人嘴fèng了!山里貨!」大媳婦的聲音。
呂老八氣得脖頸上青筋暴突起來,走進院子,扔下手中的家具,凜然天神似地站立在院子中央,瞅著三個正攪罵成一團的兒媳婦。儘管他凝眉怒目,架勢擺得凜然威風,三個媳婦仍然不見停歇,誰也不饒過誰一句,這就使他氣上加氣,火上添火。往常里,要是誰和誰犯了口角,甚至是老大和老二的孩子吵架,只要他往當面一站,眼睛冷冷一瞅,交火的雙方立馬屏聲斂息,停口罷手。現在,三個媳婦居然當著老公公的面,嘴裡爭相噴出不堪入耳的穢言惡語,把老家長不當一回事,他勸又不想勸,罵又不好罵,一時又斷不清誰是誰非,看著街門口湧來更多的看熱鬧的婆娘女子,呂克儉家的門風掃地了,關鍵是應該立即停止這種辱沒家風門面的臭罵。他氣急中撈起一隻餵雞的瓦盆,「嘩啦」一聲摔碎在台階上,隨口噴出一句:「難道都不知道顧面子了哇?」
這一摔一吼,果然有效,大媳婦率先閉了口,走回自己的屋子,二媳婦也不見出聲了,在案板上擀著面,使用了過多的力量,撞得案板咚咚咚響。最後收場的是三媳婦,在兩位嫂嫂已經不出聲的時候,還喊了一句:「想合股欺侮我,沒像!」說罷,扭轉身回廈屋去了。呂克儉對三媳婦最後多罵一句的表現,留下很糟糕的印象,吵架的雙方,除了是非曲直之外,總是老好的人先停口,最後占便宜的一般都是歪瓜裂棗。他對三媳婦的印象尤其反感,雖然三個媳婦都罵得不松火,但三媳婦用蠻聲蠻氣的山裡話罵人更難聽。甚至到他後來弄清了這場家務官司的直接責任並不在三媳婦的時候,仍然不能改變對她的那個不好的印象。
呂老八當晚就弄清了原委,二媳婦聽村里人說,三媳婦根本沒進醫院門,小兩口進了館子又坐西瓜攤子,盡吃海浪了一天,就無法忍受了,先說給大嫂,倆人說著說著就罵起來,說這「外路貨不懂禮俗家規」啦!「山蠻子不會居家過日子」啦!「呂家倒霉就該倒在這小婊子身上」啦!正說得罵得熱呼,四妹子下工回來,到灶房裡去喝水,聽見了,隨之就開火了。
呂克儉老漢當著三個媳婦的面作了裁決,大媳婦和二媳婦不該私下亂罵,對誰有意見,要說給他或她們的婆婆,由家長出面解決。三媳婦花錢太大手大腳了,下不為例。老漢很開明地說,他給三娃子已經說清白了,看病交過藥費,剩下塊兒八毛,吃點瓜瓜果果,主要是有了身子。而把五塊錢全部吃光花淨,太浪費了。大媳婦和二媳婦都不吭聲,算是接受了他的裁決,三媳婦呢?居然當著他的面說:「這五塊錢,我給建峰說了,日後我還。」老漢對她印象更壞了,聽不進道理的蠻霸貨嘛!
老漢躺在炕上,一道無法擺脫的陰影懸在心中:分家。這個由他維繫了幾十年的家庭,一個在呂家堡難得再找出第二家來的和睦的家庭,現在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口。老漢明白,無論妯娌,抑或婆媳,即使夫妻之間,一旦破了口,罵了娘,翻過臉,再要制止第二次和第一百次翻臉罵娘,就不容易了,就跟第一次通過水的渠道一樣順流了,要緊的是千萬不能有翻臉破口的頭一遭。這種事發生發展的最終結局,只有一條路可尋,那就是分家,兄弟們拔鍋分灶,各人引著各人的婆娘娃娃去過日月,呂克儉幾十年來看著呂家堡百餘戶人家都這樣一家分成兩家或三家,全無例外,現在,輪到他自個主宰的這個莊稼院了。
必須採取切實的措施來堵塞這種事件重演,雖然艱難,為時尚未太晚。他在把三個媳婦當面裁判一番之後,立即採取第二步措施,讓隊裡進城辦事的會計捎話給二娃子,叫他禮拜天回來,無論如何也要回來。
星期六晚上,大兒子從學校休假回來了,二兒子天擦黑時也回來了,三娃子本身就在家裡。喝罷湯後,他把三個兒子叫進裡屋,瞅著三個橫看豎看都十分順眼的兒子,老漢一下子覺得不好開口了,鼻腔里cháo起一股酸漬漬的東西。大兒靜淑,二兒暴烈,三兒蔫撲拉沓,他熟悉他們的秉性簡直比對自己更清楚,不管他們在外工作或在家務農,也不管他們與外人如何交往,回到家中,他們對他一律恭敬,聽說順教,沒有哪個翻嘴頂撞,這也為呂家堡的一切老莊稼人羨慕。現在,他對他們怎麼說得出那句「分家」的話呢?
未等他開口,大兒子先做了自我責備,把責任攬到他的內人身上,進而推到自己對家偶教育不嚴的根源上。二兒子效法其兄,說自己做工在外,沒有能夠制止自己的婆娘。只有老三蔫蔫地低墜著腦袋,沒有說話。
老漢卻估計出來:兒子們尚沒有分家的明顯徵候,於是就說:「我看……趁早分了,免得日後攪得稀湯寡水,倒惹人笑……」
未及說完,三個兒子一齊反對,詞懇意切。克儉老漢這才使出最真實的用心:「既然你們兄弟三人都不想分,那我就給你們再掌管一段家事;既然你們都不想分,那就把自家屋裡人管好,再不准像前幾天那樣混罵混鬧了……」
此後多日,這個家庭從驟然而起的僵硬的氣氛中漸漸恢復過來,恢復了平素那種不淡不鹹的氣氛,一月之後,就看不出曾經發生過的矛盾的痕跡了。
一件意料不到的打擊突然降至,把呂克儉老漢一下子打懵了——他的三娃子的媳婦被推到呂家堡的戲樓上,鬥爭了一傢伙!
看著三兒媳婦被民兵拉上呂家堡村當中的那幢戲樓,呂克儉老漢嚇壞了,也氣壞了,他很快得知,三兒媳婦偷偷販賣雞蛋,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被公社裡抓獲了。
半月前,落了一場雨,秋田的旱象緩解了,包穀也開始孕穗了,農活少了,除了管理棉花,再沒有什麼大的活路了。為了緩解家中的矛盾,他讓老伴以關懷的姿態支使三媳婦去楊家斜二姑家住一住。萬萬沒料到,她在二姑家跟著二姑偷偷干起了販賣雞蛋的違法的營生。
老漢膽顫心驚,終日價一副大禍臨頭的不祥心理。天爺!解放二三十年來,呂老八經歷了多少運動而保住了上中農的成份沒有升格為富農或地主,全憑的是嚴謹和守法。這個陝北來的三媳婦,居然敢於冒險惹禍,勢必殃及這個十口之家的老老少少的安全,怎麼得了!
尤其令老漢氣恨的是,鬥爭會後的第二天,在一家人驚魂未定的情況下,她居然天不明起來,又販雞蛋去了。
呂老八扶著犁把兒,吆喝一聲黃牛,心裡盤算著怎麼辦。他忽然意識到,這種災禍的根源,全是自己鑄成的大錯!
自己原來想,陝北人日子過得苦,來到關中,不過是為了混一碗飽飯吃,有包穀饃饃和白面麵條,那些山里女人就覺得進了天堂了。現在看來大錯特錯了,這個四妹子不僅不懂關中的禮行和規矩,而且性子野,愛唱歌,花錢大手大腳,罵人比本地女人罵得更難聽。老漢忽然聯想到「闖王」,那個東奔西殺的李闖王就出在陝北。窮則亂世。這個自小生在吃糠咽菜的窮山溝里的三兒媳婦,自然無法養成遵規守俗的涵養了,活脫就是個失事招禍的女闖王!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她自己臉皮厚,挨鬥爭不在乎,暫且不說,由此而引起整個家庭的災禍,怎麼辦?上中農這個岌岌可危的成份,說升就升高了。老漢近三十年來沒有一天敢鬆懈過對全家成員的警告:甭張狂!咱的成份麻達!現在,這個災星倒自己尋著禍闖……
當夕陽從源楞上消失以後,暮色漸漸濃了,他卸了牲畜,扛著犁杖下坡的時候,一個主意形成了:堅決分家。儘快儘早分開,免得一個老鼠害了一鍋湯。這個山蠻子媳婦,看來壓根兒就不是個順民百姓,是一匹從小沒有馴順的野馬,一個禍害莊稼院的掃帚星! 滿天星光,沒有月亮,星星很稠很密,大的小的明的暗的,閃閃眨眨,象攪亂了的芝麻、麥子、黃豆和包穀,大大小小的顆粒混雜摻合在一起,互相輝映又互相重迭。
人說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一個人占著一顆星,一顆星就在天上註冊著一個人。一顆星兒落了,那是天爺從他的大註冊簿上把一個人抹掉了,地上的那個人也就死了。四妹子抬頭瞅瞅天空,哪顆星星是她的呢?無法辨認,誰也無法幫助她確認出屬於自己的那一顆星來。不過,小時候聽大大說過,人大了星兒也就大了亮了,人小了星兒也就小了暗了。天上那些頂大頂亮的星星,就是當今世界上那些大人物的象徵,主席,總理,總統,省長們都占著一顆。庶民百姓呢?自然只能占有那些稠如牛毛缺光少亮的芝麻粒兒似的星星,四妹子究竟占有哪一顆星星無法確認,也無關緊要,總是有那麼一顆吧!不亮就不亮吧!自己原本不是總統,也不是省長,怎麼會指望占有一顆大而又亮的星星呢?令人心裡窩氣的是,老公公和婆婆在背地裡咒她為掃帚星,那是一顆帶著晦氣的令人討厭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災星!
北嶺高低起伏的曲線和南源的刀裁一樣的平頂,劃開了天上和人間的界線。溝坡間那些奇形怪狀的峁坎溝豁,都變得模糊難辨了。川道里似乎更黑,分不清棉田和包穀地。沿著灌渠和河堤排列的楊柳林帶,像一道道雄偉的城牆巍然屹立在河川里,只能辨出樹梢像鋸齒一樣參差不齊的輪廓。青蛙在河灘的水糙里吵成一片,夜愈顯得靜了。山坡上偶爾傳來一兩聲狐狸的難聽的叫聲,在山崖上引出回聲,回聲倒顯得柔氣了。
四妹子左胳膊上挎著竹條籠兒,右手甩盪著,在河川的土石大路上急匆匆跨著步子。她剛剛賣掉一籠子雞蛋,攥下一筆款子,走起來腳下生風。她想放開喉嚨,在夜風濕潤的河川里亮一亮嗓子,無疑是很愜意的,又能給自己壯一壯膽子。然而她終於沒有開口,要是被躲在某個旮旯里的歹徒聽到了聞聲趕來,反而自招麻煩。她更加有勁地邁開雙腳,更加歡勢地甩開右臂,急急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