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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1 作者: 陳忠實
二姑受到帶有侮辱性的待遇,她說不出口,說了別人也還是要說二姑不懂禮行的,她只有眼淚,悄悄默默地淌。
四妹子聽到腳步聲,又聽到敲門聲了,是建峰。他白天黑夜在地里澆水,匆匆回家來,抱著大碗扒飯,嘴一抹就下河川去了。他負責四五眼機井上抽水泵的安全運轉,發生故障及時修理,正常運行時,就躺在井台的樹蔭下睡覺,澆地的社員三班倒換,他是白天黑夜連軸轉。聽見他的腳步聲,她沒有拉燈,摸黑拉開了木門閂,隨即爬上炕去,面向牆壁躺下了。
她聽見他走進廈屋,順手閉上門,拉亮了電燈。明亮的電燈光刺得她的眼睛睜巴不開,她用雙手捂住,心裡卻在想:你老子今日把我二姑作踐了!他也許不知道這件事,她猜不准,他的老子究竟給他說過沒有?她一時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他訴訴委屈?
他坐在椅子上,咕嘟咕嘟喝下了她晾在茶缸里的冷水,啪地一聲關了電燈,咣當一聲關上了木門栓子,她就感到了他的有勁的雙臂。她依然面向牆壁,雙臂拘著胸脯,拒絕那雙手的侵略。
他一句不吭,鐵鉗一樣硬的手掌把她制服了……他滿足了,喘著氣又勾起短褲,溜下炕,拉開門,一句話也沒說,腳步聲又響到街門外去了。
沒有歡愉,沒有溫存,四妹子厭惡地再次插上門,幾乎是栽倒在炕上。婚後的一月里,她對他驟然漲起的熱情,像小河裡暴漲的洪水一樣又驟然消退了。自從那晚老公公對他訓導之後,他就變成一個只對她需要發泄性慾的冷漠的大丈夫了。他不問她勞動一天累不累,也不問她身體適應不適應關中難熬的三伏酷熱,更不管她吃飯習慣不習慣,總之,他對她的臉兒繃得夠緊的了。她的月經早已停了,她幾乎減少了一半飯量,有幾次端起碗來,嘔得湯水不進。他知道她懷上了,卻說:「懷娃都那樣。聽說過了半年就好了……」她想吃點酸湯麵條,老婆婆沒有開口做出這樣的指令,她也不敢給自己做下一碗,一大家子人,怎麼好意思給自己單吃另喝呢?她想吃桃兒,桃月過去了,一顆桃兒也沒嘗過。她想吃西紅柿,這種極便宜的蔬菜,旺季里不過四五分錢一斤,老公公咬住牙也不指派誰去買半籃子回來。現在,梨瓜和西瓜相繼上市了,那更是不敢想像的奢侈享受了……他從來也不問她一聲,懷了娃娃是不是需要調換一回口味?
她到這個家庭快半年了,大致也可以看出來經濟運轉的過程,老公公把生產隊裡分得的糧食,統統掌管在自己手中,一家人吃飯的稀稠和粗細糧搭配,由老婆婆一日三頓嚴格控制,上房裡屋的腳地,靠東牆擺著四個齊胸高的粗瓷大瓮,靠南牆和西牆擺著兩隻可牆長的大板櫃,全部裝著小麥,玉米則盤壘在後院的椿樹和榆樹的樹杆上。據說每天晚上脫鞋上炕以前,老公公像檢閱士兵的總統一樣,要揭起每一隻瓷瓮的凸形蓋子,打開木柜上的鎖子,看看那些小麥,在後院的玉米壘成的塔下轉一圈。不過她沒有發現過,許是村里人的戲謔之言。她確實看見過老公公賣糧的事,那是夏收前的青黃不接的困三二月,入睡定時光,屋裡院裡一陣自行車鏈條的雜亂響聲之後,悄悄地灌了小麥,又灌了包穀,那些陌生人的自行車貨架上搭著裝得圓滾滾的糧食口袋,魚貫地從院子推出街門去了。她爬在窗台上,約略數出來,十一口袋。她明白,目下糧食交易的市價,小麥賣到六毛,包穀賣到二毛七八,各按一半算,也有五百多塊。這時候,建峰從裡屋回到廈屋,頭髮上和肩頭撲落著一層翻弄糧食的細沫塵土。老公公做得詭,一次瞧準時機,把全部要賣的糧食一次賣掉,神鬼不知。不像村里一般莊稼人,見了買主就想賣,一百也賣,二百也賣,反顯得惹眼。每年的這一筆重大收入,壓在婆婆的箱子底兒,難得再出世。
另一筆較為重要的收入,就是養豬。政府禁止社員養羊、養牛、養蜂,視為資本主義的「尾巴」,只允許養豬。毛主席「關於養豬的一封信」,用套紅的黃色道林紙印出來,家家戶戶屋內都貼著一份,是縣上統一發下來的。老公公從地里回到屋裡,扔下家具,就蹲到豬圈口的半截碌碡上,點燃旱菸袋,欣賞那頭黑克郎,直到交給公社生豬收購站,裝著七八十塊錢回來,再愈加耐心地侍候那隻兩作長的小豬崽。
第三筆重要收入,是大哥的工資。聽說大哥的工資是三十九元,每月七日開支以後,必定在開支後的那個星期六回家來交給老公公,然後再由老公公返還給他十九元,作為伙食費和零用錢,抽菸,買香皂或牙膏一類零碎花銷。老公公留下二十元,做為全家統籌安排的進項。老公公禁止兒子回家來買任何孝順他老倆口子的吃食,一來是家大人多,買少了吃不過來,買多了花銷不起,於是在家裡就形成一種大家都能忍受的規矩,無論誰走城上鎮回來,一律都不買什麼吃食,大哥二哥的娃娃自然也不存任何僥倖。屋裡院裡從早到晚,從春到夏,都顯得冷寂寂的,沒有任何能掀起一點歡悅氣氛的大事小事。
大嫂和二嫂,漸漸在她跟前開始互相揭短。二嫂說,這個屋裡,大嫂一家頂占便宜了。大嫂一家五口,四口在呂家堡吃糧,每年的口糧款幾近三百,而大嫂做不下二百個勞動日,值不到一百塊,大哥交的二百來塊錢,其實剛剛扣住自己家室的口糧,誰也沒沾上大哥的什麼好處,老公公明明知道這筆帳該怎麼算,還是器重大哥,心眼偏了。二嫂還說,大哥最精了,小學校教員的伙食,月月沒超過十塊,而給老公公報說十五塊,一月有九塊的賺頭了。二嫂說他們兩口子最吃虧了,倆人一年掙五六百個勞動日,少說也值三百元,而四個人的口糧不到三百元,算來剛好扣住,而六百個勞動日秋夏兩季可帶的小麥和包穀就有六百斤,六百斤小麥和包穀黑市賣多少錢?老公公心裡明白這筆帳怎麼算著,卻不吭聲,老也不記者二的好處。
二嫂這樣算,大嫂卻有自己的算盤。大嫂說,二哥訂娶二嫂的七八百塊錢,全是她的男人的錢,老二不記大哥的好處,有了媳婦就忘了拉光棍的難受,反倒算計起大哥了,跟著二嫂一坡滾!大嫂說,老二人倒老實,淨是二媳婦鬼精。老二有木匠手藝,跟隊裡的副業組在城裡十八號信箱做工,每月五十七塊錢,給隊裡交四十塊,計三十個勞動日,留十七塊伙食錢,而實際上連五塊錢也用不了。咋哩?民工自己起伙,糧由家裡拿,自己只買點鹽醋就行了,十七塊伙食費都給自家省下了。更有叫人想不到的事,民工利用星期天或晚上加班,掙下錢就是自己的,不交隊裡,也沒見老二給老公公交過。二嫂摟下的私房錢誰也摸不清,淨是苦了她的老大,被老公公卡得死死的,每月上交二十塊,一年到頭也買不起一件新制服,她的男人是小學校里的教員中穿戴最破爛的一個……
四妹子心裡反倒有了底:這個家庭里,其實最可憐的是她和男人建峰了。兩位嫂嫂,都有一點使老公公無法卡死的活路錢,而她和老三建峰真是被徹底卡死了。她和他在隊裡勞動,年底才決算,不管長出短欠,統由老公公蓋章交辦。這個家裡通過各個勞動力掙來的糧食,也由老公公統一管理,賣下的餘糧錢不做分配。她和老三連一分錢的支配能力也沒有,而倆人的勞動所得在這個家庭里卻是最多的,花銷卻是最少的……吃虧吃得最多了。
結婚幾個月了,公公和婆婆沒給過她一分錢,老公公且不說,老婆婆難道不知道,起碼需得買一札衛生紙吧?總不能讓人像老輩子女人那樣,在cháo紅時給屁股上吊一條爛抹布吧?從二姑家出嫁時,二姑塞給她五塊錢,就怕她新來乍到,不好張口向老人要錢,買札紙啦,買塊香皂啦。五塊錢早已花光用盡,總不能再去朝二姑開口要錢吧?建峰睜開眼爬起來去上工,放工回來抱著大碗吃飯,天黑了就脫衣睡覺,從來也不問她需要不需要買一札紙,純是粗心嗎?
他對她太正經了,甚至太冷了,他只是需要在她身上得到自己的滿足,滿足了就呼呼呼睡死了,她沒有得到他的親昵和疼愛,心裡好委屈啊!
在老家陝北,有個放羊的山哥哥,他和她一起放羊,給她上樹摘榆錢,給她爬上好高的野杏樹摘杏子吃。她和他在山坡上唱歌,唱得好暢快。他突然把手伸到她的衣襟下去了,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把。她立時變了臉,打了他一個耳光。山哥哥也立時變了臉,難看得像個青杏兒,扭頭走了。她自己突然哭了,又哭著聲喊住他。他走回來,站在她面前,一副做錯了事的愧羞難當的神色。她笑了,說只要他以後再不胡抓亂摸就行了。他跑到坡坎上,摘來一把野花,粉紅色的和白色的野薔薇,金黃金黃的野辣子花,紫紅的野豆花,憨憨地笑著,把一支一支五顏六色的花兒插在她的頭髮上,吊在髮辮上。可惜沒有一隻小鏡子,她看不到自己插滿花枝兒的頭臉,他卻樂得在地上蹦著,唱著。
她想到他了,想到那個也需要旁人幫忙掏屎的山哥哥,心裡格愣跳了一下。
這樣過下去,她會困死的,困不死也會憋死的。沒有任何經濟支配能力,也沒有什麼歡愉的夫妻關係,她真會給憋死的。
她終於決定:向老公公示威!
她睡下不起來,裝病,看老公公和婆婆怎麼辦?看她的男人呂建峰怎麼辦?
窗戶紙亮了,老公公沉重而又威嚴的咳嗽聲在前院的豬圈旁響著,大嫂和二嫂幾乎異口同聲在院子裡叮嚀自己的孩子,在學校甭惹是生非,孩子蹦出門去了。院裡響起竹條掃帚掃刷地面的嚓嚓聲,那是二嫂,現在輪她掃地做飯了。老公公咳嗽得一家人全都起身之後,撈起鐵杴(憑鐵杴撞碰時的一聲響判斷),腳步聲響到院子外頭去了,阿婆和大嫂也匆匆走出門上工去了,院子裡驟然顯得異常清靜,只有二嫂掃地時那種很重很急的響聲。沒有人發現她的異常反應,他們大約以為她不過晚起一會兒吧?這倒使四妹子心裡有點不滿足,她想示威給他們看看,而他們全都粗心得沒有留意,沒有發覺,反倒使她有點喪氣了。
「四妹子,日頭爺摸你精屁股了!」二嫂拖著掃帚從前院走到她的窗前,笑著說,「快,再遲一步,隊長要扣工分了。」她催她上工。
終於有人和她搭話了,不過卻是不管家政的二嫂,她的主要目標不是二嫂而是老公公和老婆婆,轉而一想,二嫂肯定會給兩位家長傳話的。她沒有搭話,長長地呻喚一聲,似乎痛苦不堪,簡直要痛苦死了。
「噢呀!那你快去看看病。」二嫂急切的聲音,她信以為真了。二嫂又說,「你現時可不敢鬧病,懷著娃兒呀!」
「不咋……」她輕淡地說,卻又裝得有氣無力的聲調,「歇一晌……許就沒事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