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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1 作者: 陳忠實
    和老公公的一次正面衝突終於發生了。

    夏收夏播的忙迫時月過去了,生產隊裡的活兒卻不見減少,只是比收麥和種秋這些節令極強的活兒不顯得那麼緊火罷了。天旱得地上冒火,建峰日夜輪流在河川澆灌剛剛冒出地皮的包穀苗兒。她和兩位嫂子常常同時被派到棉田裡去鋤糙,去給棉苗「抹褲腿」,「打油條」,「掏耳屎」。老公公自不必說了,也是一日三晌不停歇。老婆婆坐在場院裡的樹蔭下,看守剛剛分下的麥子,要攆偷吃的雞或豬,要用木齒耙子攪動,曬得一咬一聲嘎蹦脆響,就可以放心地儲藏起來了,不出麥蛾子也不生麥牛了,一家人的糧食啊!

    這天晌午,四妹子正在棉花行子裡給棉花棵子「掏耳屎」,一個回家給娃餵罷奶來到棉田的嫂子告訴她,二姑來了。四妹子給婦女隊長請了假,奔回村子來。

    二姑坐在街門外的香椿樹下,四妹子叫了一聲「二姑」,就伸手從街門上方摸出鑰匙,開了鎖,把二姑讓進院子。屋果沒有人,她引著二姑坐進自己的小廈屋。三句話沒說完,她抱住二姑哭了,竟然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是建峰……欺侮你來?」二姑問。

    「嗚嗚嗚……」她搖搖頭。

    「公公婆婆……罵你來?」二姑又問。

    「嗚嗚嗚……」她仍然搖搖頭。

    「倆嫂子……使拐心眼來?」二姑再問。

    「嗚嗚嗚……」她哭得身子顫抖著。

    二姑摟住她,就不再問了,眼淚撲踏踏掉下來,滴在侄女的頭髮上。

    四妹子想哭。一家老少,沒人打她,也沒人罵她,吃也是盡飽吃,沒有什麼能說得出口的委屈事,可她說不清為啥,只是想哭。她躺在二姑懷裡,痛痛快快哭起來,倒不想說什麼了。

    她繃著臉上工,繃著臉在小灶房裡拉風箱或擀麵條,繃著臉給二位老人雙手端上飯去,繃著臉跟大嫂、二嫂說一句半句應酬話,甚至和建峰在自己的小廈屋裡也繃著臉兒……她覺得心胸都要憋死了。

    自從那晚老公公對建峰訓導之後,建峰的臉兒也繃起來了,比她還繃得緊,挺得平。他不僅跟她再不嘻笑耍鬧了,連話也說得少了,常擺出一副不屑於和她親近的神氣,即使晚上干那種事的時候,也是一句不吭,生怕丟了他大丈夫的架子,隨後就倒過去呼呼大睡,再也不像剛結婚那陣兒摟著她說這說那了。

    四妹子感到孤單,心裡憋悶得慌慌,吃飯無味,做活兒也乏力,常常在田間歇息的時候,坐在水渠邊上,痴呆呆地望著北方,平原遠處的樹梢和灰濛濛的天空溶為一體。她想大了,也想媽了,只有現在,她才明顯地感覺到了公公婆婆和親生的大大媽媽的根本差別。在這寬闊無邊的大平原上,遠遠近近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村莊裡,沒有她的一個親人,除了二姑,連一個親戚也沒有。她常常看見大嫂和二嫂的娘家兄弟姐妹來看望她們和孩子,她倆也引著孩子去串娘家,令人羨慕。她們可以把自己的歡心事兒說給娘家親人,也能把自己的委屈事兒朝父母發泄一番,得到善意的同情和勸慰,然後又在夕陽沉落時回到這個令人窒息的三合院來。四妹子無處可去,只有一個二姑家,又不能常常去走動,二姑一人操持家務,也不能經常來看她。她的心胸間聚匯起一個眼淚的水庫,全部傾泄到二姑的胸前了。一家人全都出工去了,時機正好,她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場,而不至於被誰聽見。

    哭過一場,心胸間頓然覺得松泛了,頭卻因為哭泣而沉悶,和二姑說了會子話,問了跛子姑夫和姑婆的身體,又問了楊家斜夏收分得的口糧標準,勞動日帶糧的比例,看看太陽已經移到院子中間,該做午飯了。她要去請示婆婆,中午做什麼飯,為了不致使婆婆看出她哭過,就用毛巾蘸了水,擦了臉。

    因為二姑的到來,因為倒出了胸間聚匯太多的淚水,她的心情舒悅了,輕盈地走過呂家堡的街巷,來到村子北邊的打麥場上。剛剛經過緊張的夏收勞動的打麥場,現在清閒下來了,一頁一頁葦席把碾壓得光光淨淨的場面鋪滿了,新麥在陽光下一片金黃。她遠遠望見,婆婆正和一位老婆婆在蔭涼下說閒話。走到當面,她歡悅地向家庭長者報告:「媽,俺二姑來咧。」

    「來了好。」婆婆盯她一眼,說,「你招呼著坐在屋裡。」

    「媽,晌午做啥飯呀?」四妹子問。

    「做糝子面。」婆婆淡淡地說。

    四妹子心裡一沉,忙轉過身,怏怏地朝回走。屋裡往常來了客人,不管是大舅二舅,或是倆嫂子的娘家親戚,免不了總要包餃子,擀臊子麵,最起碼也要吃一頓方塊乾麵片子。四妹子的二姑來了,也算得呂家的一門要緊親戚,婆婆卻讓她做糝子面。糝子面,那是在糝子稀飯里下進麵條,是莊稼人節約細糧的一種飯食,大約是普遍重視的中午這頓飯里最差池的飯了。

    四妹子往回走,心裡好不平啊!這是對她親愛的二姑的最明顯的冷淡接待了。論說二姑也不稀罕吃一頓餃子或者臊子麵,人家在自家屋也沒餓著。這是帶著令人難以承受的冷淡和傲慢,甚至可以說是把親戚不當人對待的明顯的輕侮。她的剛剛輕鬆了的胸膛,現在又憋滿氣了。

    她重新回到屋裡時,注意掩飾一下自己的憤恨,不使二姑看出來,免得使她難受,萬一讓二姑覺得受到怠慢而一氣走掉,那就更難收拾了。她讓二姑歇在屋裡,自己鑽進灶房去做飯。

    大嫂和二嫂從棉田裡放工回來了。二姑從屋裡出來,和兩位嫂子說話。倆嫂子見有客人來,都洗了手,到灶房裡來幫忙。這也是一條家規,凡有客人到來,不管輪著誰值班做飯,大家都要插手幫忙,以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也給任何客人造成一種三妯娌齊心協力,家事和諧的氣氛。

    「你咋給鍋里拂下糝子了?」大嫂驚問。

    四妹子低頭在案板上擀麵,沒有吭聲。

    「咋能給二姑吃糝子面呢?二姑常不來。」二嫂也責怪她。

    四妹子吶吶地說:「咱媽叫做的……」

    倆嫂子互相看一眼,再不說話了。

    四妹子切好麵條,聽見院子裡響起熟悉的腳步聲,知道公公回來了,就把下面的事交給兩位嫂子,自己走出小灶房,向公公低低地說:「爸,俺二姑來……」話音未落,二姑已經從小廈屋出來,笑著搭話問候:「你放工了?」

    老公公「嗯」了一聲,放下手裡的鐵杴,沒有朝裡屋走,轉過身說:「你歇下。」隨之就走出二門,跳進豬圈裡,蹲下身去了。

    四妹子愣住了,老公公的冷淡與傲慢是這樣毫不掩飾,甚至故意給客人難看的舉動,使她無所措手足了。二姑臉上立時浮出尷尬的神情,悻悻地笑笑,只好再轉身走進小廈屋。

    往常里,家裡有親朋來,老公公平時繃緊的臉上就呈現出熱切的笑顏來接待,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著的一切活兒,把客人領到上房裡屋去,喝茶,抽菸,拉家常。現在,老公公蹲在豬圈裡,矮牆上冒起一縷縷藍色的煙霧,不見有出來的徵兆。

    直到舀好了飯,老公公才在她的催促下跳出豬圈,走回裡屋,坐在他往常招待客人的桌子旁。二姑也在兩位嫂嫂的謙讓中走向桌子的另一側。

    「快吃。」老公公總算開口招呼客人了,「家常便飯,甭見怪。」

    二姑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端起碗來。

    大嫂提出讓她去替換婆婆回來,老公公立即制止了:「算了,你給她端去一碗算了,她說她不回來了。」

    四妹子心裡又一沉,老婆婆連二姑的面也不見,這更是注意禮行的老婆婆所少有的舉動。

    別彆扭扭吃罷飯,二姑就告辭了。

    送走二姑,四妹子回到廈屋,爬在被子上,哭不出也吃不下飯,越想越覺得窩氣,太作踐人了呀!

    後晌,她在地里幹了一後晌活兒,仍是想不通。晚飯後,她走進老公公的裡屋,低著頭:「爸,我明日想到俺姑家去……」

    老公公盯她一眼,沒有說話,低頭點燃一袋煙,揚起頭來,就佯裝出毫無戒備的口氣說:「好麼!按說夏忙畢了,去散散心也對。可眼下隊裡正澆地,棉田管理也緊火,等忙過這一陣兒,棉花打權過頭遍,地也澆完了,你再去。」

    四妹子靠在婆婆的炕邊沒有說話。

    呂老八很滿意自己對這個小媳婦的回答。今天中午,他放工回來,順路到麥場上看看麥子曬乾的程度,老伴告訴他,三媳婦的二姑來了,三媳婦和她二姑在廈屋哭成一團。她說她回家去喝水,聽見人家哭,沒敢驚動,悄悄又退回到曬麥場上來了,呂老八一聽就火了。

    呂老八心裡說,你三媳婦在你二姑懷裡哭,必是說俺呂家虧待了你嘛!讓鄰舍左右聽見了,還不知猜疑什麼哩!再說,你做為二姑,到俺屋來不勸自己侄女,竟陪著哭,好像俺呂家真的壓迫你的侄女了!再說,親戚來了,不先與主人打招呼,鑽在自家侄女廈屋,成啥禮行?你侄女不懂禮行,你做大人的也不懂?你既然不尊重俺屋的規矩,我就不把你當上賓待!

    他很贊成老伴的舉動:用糝子面招待!

    作為回敬,他拒不邀她進上房裡屋,躲在豬圈,讓你涼著去!

    呂老八盯著朝他提出走娘(姑)家要求的三媳婦,心裡已經意識到,她給他示威。他慢待了她的二姑,有氣說不出,要走娘(姑)家去了。他不硬性拒絕,只是說話兒忙,這在任何人聽來,都是完全站得住腳的理由。讓她和她二姑都想一想,為啥主家慢待了她?往後就不會亂哭一氣了。

    四妹子站在炕邊,話從心裡往上攻了幾次,都卡在嘴邊了,她想問,為啥慢待二姑?又不好出口,要求到二姑家去的示威性的舉動,被老公公輕輕一撥,就完全粉碎了。她轉過身,往出走去,決心留給他們一副不滿意的樣子,也讓老公公想想去。

    婆婆卻在她出門的時候說:「三娃子的棉衣棉褲該拆洗了,甭等得下雪才捉針……」 四妹子躺倒了。

    昨天晚上,老公公婉轉而又體面地拒絕了她的要走姑家的要求,她的第一次示威被悄無聲息地粉碎了,她回到廈屋裡,早早脫了衣裳,關了門,拉滅了電燈,躺在炕上,眼淚潸潸流下來,滲濕了枕頭。

    院子裡很靜,大嫂和二嫂,一人抱一張席箔,領著娃子到街巷裡乘涼去了,老公公和婆婆也到場邊乘涼去了,偌大的屋院裡,現在就剩下她一個人了。三伏天,屋裡悶熱得像蒸籠,她的心裡憋滿了太多的窩囊氣,更加煩悶難忍。她想放聲痛哭一場,卻哭不出來,如果哭聲震動四鄰,驚震了聚集在街巷和場邊乘涼的男女老少,那麼,她和老公公的矛盾就公開化了。她似乎還沒有勇氣使這種矛盾公開化,如果公開化了,很難有人同情她的。到這個家庭幾個月來的生活,她已經大致了解到這個家庭在呂家堡是富於實際威信的。莊稼人被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和頻頻更換的政治口號弄得昏頭暈腦,雖然不能不接受種種運動和種種口號對人們生活秩序和習慣的重大影響,可是對於絕大多數農民來說,他們依然崇尚家庭里的實際和諧。呂克儉雖然作為大肚子中農被置於呂家堡的一個特殊顯眼的位置上,時刻都潛伏著被推入敵對陣營的危險,令一般莊稼人望而心怯,自覺不自覺地被眾人孤立起來了。然而,對於呂家的實際生活,卻令眾多的莊稼人欽敬,甚至奉為楷模,用一句時興話說,是模範文明家庭。人都說老公公知禮識體,老婆婆是明白賢惠人,兩位老人能把一個十多口人的家庭攏在一起,終年也不見吵架鬧仗,更不與村人惹是生非,這在呂家堡的中老年莊稼人眼裡,簡直羨慕死了。這樣一個在眾人眼裡有既定影響的家庭,如果因為自己的到來而吵架,而鬧彆扭,她即使有理也說不清了,她將會很自然地被人看作是攪槽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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