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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1 作者: 陳忠實
廈屋裡鴉雀無聲了,扭著壓著他的胳膊腿腳的人同時鬆了手,也沒有人推搡她了。小伙子們互相瞅著,做著鬼臉。四妹子此刻倒真的覺得無所適從了,突然,不知誰喊了一句:「綁了!」幾個人一齊動手,不由分說,一條麻繩把她和他面對面捆綁在一起,推倒在炕上。嘩地一聲,小伙子們湧出門去了。那位幹部模樣的青年立時紅了臉,悻悻地轉身走去了。
她和他捆在一起。她壓在他的身上,動彈不得。他羞紅了臉,喘著粗氣,一股陌生的男人的氣息撲到她的臉上。她邁過臉,不好意思看他,她的脖子又酸又疼,稍一鬆懈,就會碰到他的鼻子。大嫂哈哈笑著走進來,解開了繩子。她撫摸著被捆得燒疼燒疼的胳膊,不好意思說話。大嫂說:「咱爸叫你倆去一下……」
裡屋正堂的方桌上,一對紅漆蠟閃閃發亮,牆壁上貼著一張畫,是一隻回頭吼叫著的老虎,桌上支著兩個神匣,匣子裡各有一根木板主柱,寫著一行黑字。老公公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莊嚴地說:「給你爺和你婆燒一住香,讓你爺你婆在陰世知曉,他們的三孫子完婚了。」
呂建峰從香筒里抽出三支香,在漆蠟上點燃,恭恭敬敬地又顯得笨拙地插到香爐里了。
四妹子也抽出三支香,在漆蠟上點燒的時候,胳膊抖抖地晃,插進香爐時,卻把一支弄折了,她的心裡更慌了。
她和他並排站在神桌前,鞠躬,下跪,磕頭,三叩首。
做完這一切,老公公一句話也沒說,就揮手示意她和他退位。
重新回到廈屋,還沒坐穩,二嫂端來兩碗飯,遞給她和他,說:「合歡餛飩,快吃。吃了睡覺。」她不餓。從早晨起來到現在,她沒有一絲一毫飢餓的感覺,看著他已經端起飾有金邊的小碗兒吃起來,她也挑動了筷子,剛一張嘴,咯蹦一聲,咬出一枚一分錢的硬幣來。二嫂驚叫說:「啊呀!有福氣,頭一口就咬上了……」大嫂也蹦進來了,嘻嘻笑著,驚嘆她是個有福氣的媳婦。四妹子才明白,吃到這個硬幣的人,是福氣的象徵,不過似乎以往並沒有享過什麼福,吃糠餅子不算福氣吧?讓媽給自己掏屎算什麼福氣呢?也許,從今天開始,預示著她將要享福了吧?
「吃下去!快吃!」大嫂催促著。
「這是規矩,不吃不行,日後不吉利。」二嫂說得很嚴重。
四妹子看見,他很為難。二嫂把她咬出來的硬幣塞到他手裡,要他吃到嘴裡去,他不好意思把那隻粘著她的口液的硬幣填進嘴裡去。大嫂催促他,二嫂已不耐煩,疼愛地打他的腦勺,逼他。她心裡一陣發緊,偷偷盯著他,他究竟吃不吃呢?他要是不吃,就是……四妹子一側頭,看見他把硬幣一下子填到嘴裡,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兒忽激一閃,身上熱燥燥的了。兩個嫂子哈哈笑著,收拾了碗筷,走出去了。
她坐在炕上,低著頭,心裡有些緊張,胸脯感到憋悶,呼吸不暢。結婚儀式完了,給死去的爺和婆燒過香叩過頭了,合歡餛飩也吃下了,現在,還有什麼新的或老的風俗習律要她去做呢?二嫂剛才說「吃了餛飩就睡覺」,大約再沒有什麼事了?她坐在炕邊上,瞧一眼坐在桌旁的他,他有點失神地盯著對面的牆壁,也不說話。
咣當一聲,臨街的大門關上了,院子裡響過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響到上房裡屋裡去了,有一聲威嚴的咳嗽,是老公公。
又接連著兩聲吱扭吱扭的門扇響,大約是大嫂和二嫂在關門。
哄鬧熙攘了一天的小院,完全靜息了,五月夜晚的溫馨的風,送來洋槐花的香氣,小院裡靜極了。
他站起來,轉身關上門,咣當!小廈屋與小院也隔絕了。
「鋪炕。」他對她說。
她沒有抬頭,略一遲疑,就轉身上炕。炕上的被子、褥子和單子,被鬧房的小伙子揉搓得亂糟糟的。她動手撕平了褥子,又鋪平了床單,綻開了被子,把一隻繡花枕頭擺平,又抱起另一隻枕頭的時候,作難了,兩隻枕頭該擺在一頭呢?還是該擺到炕的那一頭?
她正猶豫間,愈覺胸脯憋悶,呼吸不暢了,稍一回頭,突然看見,他已經脫得一絲不掛,正轉過身去摸電燈開關拉線,咔喳一聲,電燈滅了。她隨之被他抓住胳膊,壓倒了,他撕她的衣服,撕她的褲帶,一隻粗硬的手伸到胸脯上來了,他那麼有勁地摟抱住她,那麼莽撞蠻橫地進入她的身體了。她幾乎暈昏了…… 太陽挨近地天相接的地方,變得雙倍的大起來,整個西部天空都變成了紅色,遠處的地面上騰起一層紅色的霧障。頭頂的天空,縷縷輕紗似的雲絲似動非動。綠色的麥穗和麥葉,也變成紫紅色的了。順著灌渠排列的楊柳林帶,靜靜地在藍天上扯開一排綠色的屏障。渭河平原初夏時節的傍晚,呈現出富麗堂皇的氣度。四妹子在田間大路上走著,又想起家鄉此時的情景,太陽早早被門前那座荒糙叢生的黃土山峁遮住了,天卻久久黑不下來。
他——呂建峰,她的女婿,現在和她井排走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散散渙渙的神氣。
按照這兒的風俗,結婚的第二天,夫妻雙方要到女方的娘家去回門,帶上好酒、點心等四樣禮物,去看望養育過女兒的老人。丈母娘和丈人爸必定要歡天喜地地熱情接待女婿和女兒,七碟子八碗不屑說,臨告別時的一碗荷包雞蛋是斷不能少的。四妹子的大和媽遠在陝北,千里之遙,無法向心愛的女婿娃兒表一番老人的心意,也沒有福分接受女婿的敬奉之情,這一切全都由二姑來代替,二姑真是跟大和媽一樣親哪!現在,她和他到二姑家回門完了,正雙方趕天黑前回到呂家堡去。
她在他身邊走著,儘管已經有過昨天晚上的夫妻生活的第一夜,人生最神秘的大事已經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她依然感到侷促。從她和他背見到昨晚,不過一個月時間,統共也就說下不過十來句話。她不摸他的脾性,也沒有達到那種離不得的程度。她想和他說話,仍然羞口難開,說不清的重重顧慮。
「二姑待人好哇!給我吃那麼多雞蛋,我都要吃不進去了!」他說。
「可你……還是吃下了。」她說。
「呢!你知道不知道?」他神秘地閃著眼皮,作出一副認真的模樣,「丈母娘為啥要給女婿吃雞蛋?」
「你是新客呀!」她不在意地說。
「不對不對。」他搖搖頭,詭秘地笑笑說,「那是給女婿加料,盼得女婿上膘,晚上好多來幾回……」
「啊呀……」四妹子聽見這樣赤裸裸的醜話,立時飛紅了臉,羞得蹲下去,雙手捂住臉,在路邊的楊樹下呆住了。
他哈哈一笑,走過來拉她的胳膊,爬在她的耳邊說:「話丑理端,跟莊場上給種牛加料是一回事……」
「啊呀!」四妹子聽見他越說越粗魯,忽地站起來,用手打他的脊背。他笑著跑著,她追著他打。
一條大渠橫在眼前。
他一蹺腳,從大渠上飛越而過。她站在渠邊,看看又看看,沒有勇氣蹺過去。
「叫聲哥,我背你,」他在對岸說。
她轉過身,朝原路往回走去,她給他示威,看他怎麼辦。她頭也不回,加快了步子,一副回娘(姑)家去的死心塌地的走勢。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響起來,他終於堵在她面前了,嘻嘻哈哈笑著,裝出一副可憐相:「好你哩!你要是走了,我今黑可只好摟著枕頭睡了。」
四妹子真是哭笑不得,那麼靦腆的呂建峰,現在儘是酸溜溜的話往外冒。她用拳頭打他的肩膀,他不躲避,哈哈笑著:「用勁打!真舒服啊!女人打人真舒服喲……」
她和他順著渠沿走,柳樹濃厚的蔭涼下,幽暗起來。他說下一串串粗魯的話,著實叫她羞了,卻也叫她和他親近了。她很想貼著他的肩膀走,卻不好意思,而第一次想親近這個關中男子的心思,畢竟萌生了。
「你知道這個大渠叫什麼嗎?」他指著大渠里的悠悠的清水問她。見她不答,他就炫耀起來,「這是涇惠渠的一個大支渠。涇惠渠,你聽說過嗎?嗬!歷史書和地理書上都有記載,是我們這兒的李先生修的。李先生,關中地方的農民都知道……」
「不就是一條水渠!」她故意淡淡地說。
「一條水渠?一條什麼樣的水渠呀!」他被她輕淡的口氣反而激將起來,「多大呀!多長啊,澆多少地啊!打多少糧食啊!有了這條渠,關中地方才旱澇保收咧!你想想,這是在解放前,在清朝吧?啊呀,反正是在舊社會修起來的,容易嗎?聽說李先生在北京念過書,還留過洋,是大水利專家。你們那兒……有這樣的水渠沒有?」
四妹子啞口了。陝北家鄉有一眼望不透的黃土山包,光禿禿的,旱季里連糙也枯死了,哪兒有這樣平的地,這樣清洌洌的渠水,這樣為民造福的李先生?如果有這樣好的水和地,她會跑到這兒來找他呂建峰嗎?
「你們陝北有『信天游』。」他討好她說,「真的,我在初中念書時,語文老師說『信天游』是陝北的民歌。我聽廣播上唱,真好聽。不過,老是只唱那五首,聽多了也就煩了。」
「我們陝北的好東西多著咧!」四妹子自豪地說,「就說這信天游吧,多得誰也數不清,哪兒只是廣播上唱的五首!」
「你唱一段給我聽。」他很誠懇地說。
「你叫我一聲……姐吧!」她有機會報復他了。不過,剛一說出口,自己先臉紅了。
「姐——吔——」他大聲嘶吼起來。
四妹子猛然一驚,驚慌失措地瞧瞧四面,有正在引水澆地的農民正愣愣地瞧她倆。
「姐吔——」他又連著叫,而且回過頭來,抱怨說,「你為啥不應聲哩?」
「啊呀!快別叫了!」四妹子恐慌地說,「旁人要把你當瘋子了!」
「那……該你唱歌了。」他裝出傻瓜相。
四妹子被他撩撥得真的想唱歌了,心兒忽閃閃跳,瞄一眼身旁這位關中大漢,故意裝出的傻愣愣的模樣,她覺得挺有趣,挺可愛。她略微鎮靜一下,壓低聲兒唱起來——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家住在綏德三十里舖村
三哥哥愛見個四妹子
你是我的心上人
「啊呀!真好!」他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彩,感嘆著,「這是你隨口編的不是?」
「不是。」四妹子說,「老早就有的。」
「那怎麼把咱倆都唱上了?」他問,「你是四妹子,我在俺家為老三,人都叫我三娃子,你倒親得叫我三哥哥……」
「啊呀!我可不知道你叫啥……三娃子!」四妹子抱屈地說,「俺可只知道你叫呂建峰。」
「巧合巧合!」他大不咧咧地說,「再唱一首吧!最好……唱段更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