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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1 作者: 陳忠實
時光老人腳步不亂。「五一」國際勞動節,全世界勞動階級的喜慶節日,姍姍到來。
四妹子被二姑叫醒,爬起來就穿衣裳,剛抓起衫子,卻瞥見枕邊整整齊齊擱著一迭新衣服。這是二姑昨晚特意叮嚀過的,今天要從裡到外全部換上沒上過身的新衣。她把手裡的那件黃色仿軍衣上衫擱下了。
她脫下了日夜不曾下身的背心,就看見了自己的赤裸的胸脯,心跳了。似乎從來也沒有留意,胸脯這樣高了,那兩個東西什麼時候長得這樣大了!她撈起新背心,慌忙穿上了。
四妹子不知道自己該去幹什麼。她蹲到灶下去燒火,二姑把她拉起來,說一會兒就會落下滿頭柴灰。她去掃地,姑婆又奪了掃帚,說她今天壓根兒不該動這些東西,應該去好好打扮一下,靜靜坐著,等著呂家迎親的馬車來。
她坐在屋子裡,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院子裡的葡萄架嫩綠得能滴下水來。天空高遠,白雲和藍天相間,窗戶吹進涼絲絲的晨風。她忽然想到大了,也想到媽了,連同弟弟和妹妹。大也許和媽正在窯洞裡念叨著哩!他們無法來看著女兒出嫁,把自己的責任完全放心地交給二姑了,又怎麼能不操心呢?
四妹子又想到媽媽給她掏屎的情景……
「怕該來了!」二姑說,「四妹子,把臉再洗洗,把頭髮梳梳……」
四妹子猛然倒在二姑懷裡,想哭,眼淚隨之就涌流下來:「姑,我想大,想媽咧!」
二姑緊緊抱著她的肩膀,也哭了:「你就哭幾聲吧!我的苦命的女子……」
四妹子再也忍不住,哭起來,出了聲。
二姑貼著她的臉,一動不動,讓她哭一場。女兒離娘,難免痛哭一場。她現在既是姑又做娘啊!看著侄女兒哭得渾身顫抖,她勸她要節制,哭紅了眼睛就不雅觀了。
「姑……」四妹子哭溜著聲兒,「我離不得……你……」
「傻話!」二姑疼愛地說,「天下女子都要出嫁……」
「姑……」四妹子說,「我總覺得……跟夢裡一樣……」
「都這樣。」二姑平靜地說,「都這樣。」
都這樣,四妹子止了哭聲,還在抽泣,既然都這樣,她也就這樣。
門外有人慌急地說,呂家迎親的馬車來了。四妹子一驚,腦子裡迷濛蒙變成一片空白。二姑把她一推,說:「快!快去洗臉梳頭!拿出高高興興的樣兒來。我去招呼人家……」
四妹子坐在馬車上,周圍坐著二姑家左鄰右舍的姑娘們。她們被二姑拉來,陪伴她出嫁,也到呂家堡去坐一次席吃,一頓好飯。
馬車在關中平原的公路上行進,馬蹄鐵在黑色的柏油公路上敲出清脆的有節奏的響聲。沿著公路兩邊排列的高大的白楊樹,葉子閃閃發亮。路邊一望無際的麥子,麥穗擺齊了,現出灰黃的顏色。布穀鳥從頭頂上掠過去,留下一串串動人的叫聲。進入初夏時節的關中平原,正如待嫁的姑娘一樣青春煥發,有一種天然的迷人的氣韻。
快要進入呂家堡的時候,馬車趕上了那些抬彩禮的小伙子。他們給呂家興致勃勃來幫忙,抬著她的全部嫁妝頭前走了。哎呀,看看,他們把被單圍在腰間,花枕巾搭在頭上,粉紅色門帘圍成裙子,花衫花襖穿在身上,打扮得妖里妖氣,嘻嘻哈哈朝村里走去。陪伴她的一位嫂子說:「這是這兒的風俗,你甭惱。都這樣。」二姑把隔壁一位媳婦請來陪伴她,保駕她,不懂的事由這位嫂子指導,應酬。
呂家堡村口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四妹子低下頭,聽不清那些人的笑聲和議論的話。馬車從一街兩行夾道歡迎的呂家堡男女中間一直走過去。鞭炮聲噼噼啪啪驟然爆響,馬車停了,四妹子抬頭一瞧,車正停在呂家街門口。
四妹子朝車下一看,兩位已經見過面的嫂子,笑逐顏開地伸出手來,扶她下車。車下的地上,鋪著一層麻袋,兩位嫂子攙著她,緩緩踏過一條麻袋,又一條粗線口袋接著向大門鋪過去,踏過的麻袋被陌生的漢子揭起來,又鋪到前頭去了。昨晚上,二姑告訴她,按照關中地方的風俗,出嫁時從娘家到婆家的路上,新鞋的鞋底是不能沾土的,從娘家屋被人背上馬車,再踏著鋪墊的口袋、麻袋一類東西,一直走進洞房裡去。舊社會是講究鋪紅氈的,而且坐轎;現在馬車代替了花轎,紅氈也被裝糧食用的麻袋和口袋一類東西代替了,二姑特別叮囑說,如果下車時發現沒有鋪墊物,那就給他們不下車,請也不下,拉也不下,直抗到主家鋪好路,不然就失了身價了。四妹子沿著麻袋和口袋鋪就的小道兒走到門口,往前就斷了,既沒有口袋,也沒有麻袋,兩個漢子腋窩下挾著口袋和麻袋、示威似的乜斜著眼睛,仰頭抱時望天。攙扶她的大嫂在她耳根悄悄說:「快拿出『份兒』。來!」四妹子心中頓然醒悟,從口袋裡掏出兩個用紅紙包著伍毛票兒的「份兒」,交給大嫂。大嫂給那兩個漢子一人手裡塞一個,在他們的頭上和腰裡抽一巴掌,嗔罵著:「快鋪!貪貨!」那倆漢子得意地把紙包塞進衣袋,就貓下腰去鋪道兒了,當四妹子抬腳跨進大門的一瞬,心裡咯噔一下,這就是自己的家了,真跟做夢一樣啊!
走到廂房門口,兩扇漆刷成黑色的門板關死了,幾個女子在門裡喊著要「份兒」。二嫂又從她手裡接過兩個紅紙包,從啟開的門fèng塞進去,同時用肩胯一扛,門開了,一把把四妹子拽進去,門口忽啦一聲湧進來一夥青年男女,幾十雙手一齊伸過來,喊著「給份兒!」喊著她們的功勞,挪了嫁妝了,掛了門帘了,為了箱子了,打了洗臉水了……四妹子被擠在牆旮旯里,動不得身,幾個女子已經動手在她兜里掏,混亂中,不知哪個沒出息的東西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四妹子由大嫂二嫂引到院子裡,空中架著席棚,臨時搭成的主席台前,他已經早站在那兒了,拘束不安地歪著身站著,席棚下的桌子邊,已經坐滿了親戚友人,準備開席吃飯。婚禮是新風俗和舊禮儀的生硬的摻和。她和他先朝領袖像三鞠躬;再由主持婚禮的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宣讀結婚證書,更是蹦平臉兒的官腔官調;再接著由她和他合聲朗讀貼在領袖像兩側的語錄,一邊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和「農業學大寨」兩句,另一邊是領袖讚頌「青年人是八九點鐘的太陽」那段。這三段語錄,四妹子早就聽順耳了,可是臨到自己要一個字一個字去朗讀的時候,卻結結巴巴起來。她不敢不念,就囁喘著,矇混過關了,好在並沒有人講認真。婚禮一項一項進行下去,也沒有太難堪的事,她照著勉強都做了,沒有多少意思,暈暈乎乎還是像在做夢,夢中又想起媽給她掏屎的情景……
院子裡的席棚下,十張方桌上的食客全都操起竹筷,緊張地在盤裡碟里抄菜,客客氣氣地推讓著燒酒瓷壺,騰起一片雜亂的咀嚼食物和說話的聲響。大嫂牽著她,二嫂牽著她,去向客人敬酒。劉紅眼坐在主席台前首桌上席,得意洋洋接過四妹子斟下的一杯酒,脖子一仰,紅眼眨閃幾下,忙坐下吃菜去了。他撮合成了這一樁婚姻,理應受到客主賓朋的尊重,現在是最榮耀光彩的時刻。四妹子手裡提著燒酒壺,呂建峰提著酒瓶,一席挨一席敬過去,大嫂和二嫂向她介紹席面上的所有重要的親戚,大舅,大嶺子,二舅,二嶺子,大姑,二姑,姨媽,姨夫,一一介紹下去。四妹子一下也記不准這麼多親戚,只顧給小小的酒盅里斟了酒,再走到另一個桌子邊……
四妹子被兩位嫂子牽著,一一送親戚出門,上路,到村口,把回著糕禮的竹籠或提兜交給大舅或姨媽,看著他們在村外的土路上姍姍走進落日的昏光里,再轉回家來,送另一家……
天剛落黑,街門口不斷走進呂家堡的男女。呂建峰和他的兩個哥哥,分頭到村子的東頭西頭和南巷去邀請那些行過「份子禮」的鄉親鄉黨,他們花了一塊錢的份子禮錢,做為鄉親情誼。現在悠悠走進院來,在老公公熱情而畢恭畢敬的招呼聲中,款款落坐,說著逗笑的話。一會兒,席間坐得滿盈盈的了,菜和酒都端上去了。剛開席,院子裡大聲笑鬧起來,那些老莊稼人把老公公抱住了,壓倒了,塗抹了一臉紅顏色,像個關公了,老婆婆也被女人們封住了,從鍋灶下摸來鍋底的煙墨,抹得老婆婆滿臉就像包公,院子裡的笑鬧的聲浪簡直要把席棚掀起來……呂建峰領著她,到席間又去敬酒,那些老莊稼漢友好地伸出巴掌,打呂建峰的腦袋,說些笑罵的話,他一律笑笑,縮頭縮腦躲避那些來自左右的友好的襲擊。待他領她逃回新房裡的時候,天啊!窄小的廈屋裡已經擁滿了年青人,炕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坐著的,炕下腳地上擁擠得沒有她站腳的地方了。她站在門外,正遲疑間,被一隻手猛力一拉,拽進門去了,七嘴八舌一齊朝她進攻:
「來!給我點菸。」
「唱歌唱歌!」
「哈!給我勒一下褲帶,新娘子……」
她被簇擁著,和他站在人窩中間。她很緊張,無所適從,好多張嘴臉朝她嘻嘻笑著,有的嘴角叼著紙菸,撅著嘴,伸到她臉前,要她給他們點火。她不知該不該點,他立時劃著名火柴,要去點,被誰打掉了。他只好把火柴塞到她手裡,讓她滿足鬧房者的要求。她劃著名火柴了,剛夠著煙,卻被叼著煙的調皮鬼吹滅,好不容易才點燃了一支支菸捲,後面又有人擠過來……
「抓長蟲吧!」有人喊。
「掏雀兒吧!」又有人叫。
四妹子低下頭,不好意思看任何人,心兒抖抖地跳。昨晚,姑婆給她說,關中結婚的風俗,三天不分老少輩份兒,可以說笑耍鬧,特別是鬧房,是新娘子最難熬的一關。頂難為的就是「掏長蟲」、「掏雀兒」幾個花樣。「掏長蟲」是要新娘把一隻手絹從新郎的一隻腿腳塞進去,從另一條腿下拉出來,同樣,「掏雀兒」卻是要新郎把一隻手絹從新娘的一隻袖口塞進去,從另一隻袖口掏出來。兩隻手交接手絹的部位,正是人身體最隱秘的羞恥地帶。姑婆說,這是老輩子傳留下來的鬼花樣,而今不興這麼鬧了,有些村子還在耍,得防備防備,免得臨場驚慌失措,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從命。姑婆又千萬囑咐,無論如何,不准變臉也不興惱怒,得罪下人是要傷主家面子的,這也是老輩子傳留下來的規矩……現在,呂建峰被鬧房的小伙子壓倒了,扭胳膊的人使勁扭住他的雙臂,壓腿的人壓死了他的雙腿。有人把一隻手絹塞到她的手裡,推推搡搡,吆喝著要她去「掏長蟲」。四妹子臊紅了臉,低著頭,扔掉了手絹,怎麼好意思呀!這當兒,門口擠進一位幹部模樣的青年,說:「讓她唱唱歌兒吧!甭耍那些老花樣了。要是傳到公社去,當心挨頭子!現在正在批『回cháo』哩!甭在風頭上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