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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1 作者: 陳忠實
    「去!洗洗臉,搽點雪花膏。」二姑催促她,「怕也該來了。」

    四妹子走進二姑的廈屋,洗了手臉,從一隻小瓶里挖出一點兒雪花膏,搽到臉上,感覺到臉發燒。她找出化學梳子,梳刺上糊著黑烏烏的油垢,就把它擦淨,化學梳子又現出綠色來。鏡子上落了一層塵灰,也擦掉了,她坐在電燈下,對著這隻小圓鏡,看著映現在鏡片裡的那個姑娘,嘴角顫顫地笑著。

    她像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長得這樣好看,眼睛大大的,雙眼皮雖不那麼明顯,卻確實是雙眼皮;鼻樑秀秀的,不凹也不高,恰到好處,只是臉頰太瘦了,要是再胖一點……她不好意思地笑著,一下一下梳著頭髮,頭髮稍有點黃,卻松鬆散散,撲在臉頰兩邊;她心裡對鏡子裡那個羞澀地笑著的人兒說,啊呀!今日給你相女婿哩!也不知是光臉還是麻子……

    院裡一陣腳步響,隨之就聽見二姑招呼說話的聲音,接著聽見劉叔的嘎巴乾脆的搭話聲,最後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腳步聲響到上房裡屋去了,四妹子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咚跳起來,放下梳子,推開鏡子,雙手捂住臉頰,不知該怎麼辦了。

    她給自己倒下一杯水,喝著,企圖使自己的心穩定下來,上房裡傳來二姑和那個陌生女人異常客氣的拉話聲,心兒又慌慌地跳彈起來。難挨難捺的等待中,四妹子聽到二姑喚她的聲音。

    四妹子走出廈屋,略停一停,就朝上房裡走去,踏進門坎,一眼眺見電燈下坐著四五個人,她就端直盯著介紹人說:「劉叔,你來咧!」

    劉紅眼哈哈一笑,立即站起,指著一個坐在條凳上的小伙子說:「這是呂建峰,小名三娃子。」那小伙子也羞怯地笑笑,忙低了頭。四妹子心裡撲轟一下,其實根本沒敢看他。劉紅眼又指著一位中年女人說,「這是三娃子的大嫂子,今黑你倆要是談好了,也就是你的大嫂子……」四妹子羞得滿臉火燒,忙坐到一邊的凳子上,渾身不自在,也不敢看任何人,其實心裡明白,她自己才是別人相看的目標,那個呂建峰就是跟著他大嫂子來相看她的。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不要我老劉了!」劉紅眼坐在桌子正中的位置上,對著那邊的呂建峰和他的大嫂子,又轉過頭對著這邊的四妹子和她的二姑,說著聯結兩邊的話,「事情也不複雜。新社會,講自由自願,咱們誰也甭想包辦,讓人家四妹子和三娃子暢開談。這樣吧!四妹子,三娃子,你倆到前頭廈屋去說話,省得俺們在跟前礙事,俺們在上屋說話……」

    二姑以主人的身份,引著客人和四妹子回到廈屋裡,禮讓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一杯茶水,遞上一支煙,客人接過又放下,說他不會抽。二姑看一眼侄女兒,就走出去了。

    四妹子坐在炕沿上,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好意思抬起頭來。那位坐在椅子上的客人,從壓抑著的出氣聲判斷,他也十分緊張和侷促。

    四妹子等待對方開口。

    對方大約也在等待她開口。

    小廈屋裡靜靜的,風吹得窗戶紙嘶嘶嘶響。

    四妹子稍微抬起頭,看一眼桌旁椅子上的客人,心中一驚,連忙低下頭,是那樣一個人呀!黑紅臉膛,兩條好黑好重的眉毛,一雙黑烏烏的眼睛正盯著她的臉。她突然想到一塊鐵,一塊剛剛從砧子上鍛打過的發藍色的鐵塊。她想到這人脾氣一定很硬,很倔,很……

    「俺屋人口多,家大,成分也不怎麼好……」

    四妹子終於聽到了對方的一句話,實實在在,淨說他家的缺短之處,人口多而家大,是女方選擇對象時的彈嫌疵點,人都想小家小戶吃小鍋飯,成分高就更是重大障礙了。可這些問題,四妹子早就知道,已經通過了。她沒有吭聲,等待對方再說,第一句話就給她一個印象:這人挺實在……

    一句話後,客人又沉默了。四妹子心裡一轉,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沒搭腔,沒對他說的話表示態度而頓生疑竇了?要不要趕緊表白一下?

    「我對你……沒意見……」

    四妹子想搭腔表白的想法頓時打消了。她想笑,幾乎有點忍不住,就用一隻手捂住嘴,不致笑出聲來,令客人難堪。剛剛說了一句話,第二句就表示「沒意見」了,是太性急了呢?還是太老實了呢?老實得令人可笑。啊呀!四妹子的腦子裡頓然飛來一團烏云:這小子大概是個傻瓜蛋兒吧?

    二姑前幾天曾經給他說過一個真實的笑話。楊家斜一個姑娘跟臨近村一個小伙去背見,誰也不好意思開口,呆坐了一袋煙工夫,那小伙忍不住了,就要開口,他想揀一生中最有趣的事說給姑娘,顯示一下自己的見識,想來想去,想到了他舅舅領他在西安動物園看過一回老虎。他想,姑娘肯定沒見過老虎,用老虎鎮一鎮她,就說:「我見過老虎嗜!比牛犢還高還大!你見過嗎?」姑娘一愣,倆人談婚事,關老虎屁事呢?小伙子得意了,說:「咱倆一結婚,叫俺舅把咱倆引到動物園,再看一回老虎……」姑娘瞅著那個得意忘形的傻眼傻樣兒,心裡起疑霧了。正在姑娘心中納悶叫苦的時候,小伙突然站起來,聳起鼻子,左嗅嗅,右聞聞,隨之就釋然傻笑起來:「怪事!我說這屋裡今黑怎麼有一股香味兒?原來是你身上香……」姑娘一聽,嚇得蹦出屋子,丟下媒人和陪她去的老嬸子,一口氣跑回楊家斜來。

    四妹子聽了二姑說的笑話,笑得肚子疼。現在,她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兆,眼前的這位小伙,活脫就是那位用老虎嚇人的傻爪蛋兒。她瞧一眼他,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不開口。如果他繼續說話,她就可以進一步觀察他的成色,如果他就這麼坐下去,怎麼辦?四妹子拿定主意,要引逗他說話。

    「你今年多大咧?」

    「二十二。」

    「你在哪兒念過書?」

    「初中剛念了一年,就停課鬧革命了。」

    「後來呢?」

    「後來就回呂家堡了。年齡小,隊裡不准去上工,我就割糙掙工分,到年齡大了些,就跟社員幹活。」

    她不問了,他也就不說了。看來不是瓜呆子,四妹子的疑霧消散了。他是害羞呢?還是那號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她此刻倒是希望他能問她點什麼,可他依舊不開口。

    「你還沒說……對俺……有意見沒?」

    他大約只關心這一句話。四妹子心裡又有點想笑,決定不立即正面回答他,逗一逗這位長得魁梧壯大的漢子,看他會怎樣?她說:「我至今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能有什麼意見呢?」

    「噢!我叫呂建峰。」他紅了臉,解釋說,「我是說……你願意不願意……」

    「你好性急呀!」四妹子說。

    客人騰地臊紅了臉,更加局促不安了。

    劉紅眼出現在門口,把她和他又叫回上房裡屋。劉紅眼眨巴兩下眼皮:「長話短敘,夜短,明日還都要勞動。現在,你倆見也見了,談也談了,三對六面,只說一句話……」

    屋裡靜聲屏息。

    「我沒意見。」呂建峰先說了。

    四妹子立即感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了,終身大事就這樣定了!一旦定了,甭說結婚後離婚,訂婚後要解除婚約也不光彩哩!她對他現在說不上什麼,說不上缺點也說不上優點,沒有什麼能促使她迫切地要求與他結合,甚至沒有什麼能促使她急切地說出「我沒意見」的話來。她終於沒有說出話,只是點點頭。

    「好!順順噹噹,大家歡喜。」劉紅眼一拍手,從凳子上跳下來,站在屋子中間,宣布說:「扯布,定親!」

    得到了最滿意的結果,劉紅眼領著呂建峰和他大嫂,走出院子,消失在村口朦朦的月光里。

    姑婆也很滿意,興致勃勃地拍著四妹子的脊背,發著感嘆:「新社會多好!先見面,再說話,後出嫁,心裡踏踏實實。俺那會……唉!直是進了人家廈子,蓋頭一揭,才亮寶……」

    四妹子覺得,畢竟比姑婆那會兒好多了。 背見之後是正式見面。背見在女方家悄悄進行,正式見面儀式在男方家裡舉行,要待承親戚和好友,親朋好友來時要帶禮物,一件成衣或一節布料,主家要擺席面,儀式是莊嚴而嚴肅的。

    四妹子跟著二姑,到呂家去出席見面儀式。

    麥苗吐穗了,齊擺擺的麥穗直打到人的胸脯上。太陽冒紅,四妹子覺得身上熱燥燥的了,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見了人家老人,要叫爸,要叫媽,甭學那硬嘴子,和人白搭話。」二姑叮囑她說,「我新近得知,這家人講究禮行,家法規矩嚴,甭讓人家頭一回見面就說咱山里人不懂禮行。」

    「嗯。」四妹子應著,心裡不由得毛亂起來。上回背見,她是主家,他是客人,這回她是客人了,實際是供呂家大小以及他們的親朋好友看的,看他們的三娃子瞅下了個什麼模樣的媳婦。啊呀!聽說呂家人口多,家族大,親戚朋友也不少,這種被人觀賞的場面該是多麼難堪……

    「放穩當,甭慌!」二姑說,「人都有這一回難場,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三天前,按照劉紅眼約定的日子,二姑陪著她,跟呂建峰和劉紅眼到西安去扯布,這回由呂建峰的二嫂陪著。經過兩頭周旋,劉紅眼告知二姑,由男方出二百塊錢扯衣料,不管買多買少,質量好壞,以二百元為限額。五個人廝跟著,坐公共汽車進西安,轉一座百貨大樓,又轉一座百貨大樓,買了幾件衣服之後,二姑悄悄提示她,要揀兩件值錢的料子,呂家兄弟三個,妯娌們多,日後過門了,要再添件好衣服,不說大人舍不捨得花錢,單說妯娌們咬得你就受不了,這是最淺顯的道理。必須在訂婚扯布時,狠心買幾身好衣服,男方受疼也得硬受。四妹子擔心,不是說定二百塊錢嗎?二姑說她傻,那不過是個紙糊的圍牆,你要買,他就得買,不買了,他們首先怕婚事塌了火,當然,也不能沒個遠近亂要。

    四妹子茅塞頓開,勇敢地向毛料櫃檯走去,她一眼瞅中那捲毛嘩嘰,就站住不動了。

    「走,四妹子。」劉紅眼並不走上前,遠遠地喊。

    四妹子站住不動,撫摸著毛嘩嘰布卷。

    「四妹子,到北大街去,那兒剛修建下一座百貨商場,貨全好挑。」二嫂走上前來說。

    四妹子故意不看她,站著不動。

    四妹子聽到劉紅眼和二嫂在竊竊商議。她依然站著,如果她硬要買,他們會怎樣繼續耍花招兒?二姑也悄聲給她壯膽:「不去!就要這!」

    劉紅眼和二嫂以及呂建峰三人都圍上來。輪到呂建峰說話了,他是主事人:「這太貴,不扯!」

    四妹子說:「我就喜歡這布料。」

    呂建峰說:「喜歡你去買,我不買了!」說罷,轉過身,把皮兜往二嫂懷裡一塞,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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