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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1 作者: 陳忠實
焦急的期待中,第五個媒人走進門樓來了。
連陰雨下了三天,滴滴嗒嗒還不停歇,四妹子正跟二姑在小灶房裡搭手做飯,跟二姑學著用褂麵杖擀麵,有人在院子裡喊肢子姑夫。二姑探身從窗口一看,就跑出灶房,笑著說:「劉叔,你來咧,快坐屋裡。」隨之就引著那人朝上房走去。四妹子低頭擀麵,預感到又是一個說媒的人來到,心裡就咚咚咚跳起來,那擀杖也愈加不好使。在陝北老家,雖然有個擀杖,卻長年閒擱著,哪裡有白面擀呀!年下節下,弄得一點白面,媽怕她糟踐了,總是親手擀成麵條。現在,二姑教她擀麵,將來嫁給某一戶人家,不會擀麵是要遭人恥笑的。關中人吃麵條的花樣真多,乾麵,湯麵,柳葉面,臊子麵,方塊面,雀舌頭面,旗花面,麻食子,鹼面,乓乓面,棍棍面……
四妹子擀好了面,又坐到灶鍋下點火拉風箱,耳朵不由地支楞著,聽著從上房裡傳來的聽不大清楚的談話聲,耳根陣陣發燒,臉蛋兒陣陣發熱,心兒咚咚咚跳,渾身都熱燥燥的了。
「四妹,你來一下下!」
四妹子腦子裡「嗡」地一聲,手腳慌亂了。往常有媒人來,都是二姑接來送走,過後才把情況說給侄女兒。今日把她喊到當面,夠多難為情!她拉著風箱,說:「鍋就要開了——」
「放下!」二姑說,「等會再燒!」
她從灶鍋下站起來,走出小灶房的門,拍打拍打襟前落下的柴灰,走進上房裡屋了,不由地低下頭,靠在炕邊上。
二姑說:「這是馮家灘的劉叔,費心勞神給你瞅下個象,泥里水裡跑來……你聽劉叔把那娃的情況說一下,你自個的事,你自個尺謀,姑不包辦……」
「我把那娃的情況給你姑說詳盡了,讓你姑緩後給你細細說去,我不說了。」劉叔在桌子旁邊說,口氣嘎巴乾脆,「這是那娃的像片,你先看看是光臉還是麻子。」
四妹子略一抬頭,才看見了劉叔的臉孔,不由一驚,這人的模樣長得好怪,長長的個梆子臉,一雙紅溜溜的紅邊爛眼,不住地閃眨著,給人一種極不可靠的感覺,那不停地閃眨著的紅眼裡,儘是詭秘和慌氣。她急忙低下頭。
二姑把一張像片塞到她手裡:「你看看——」
四妹子的手裡像捏著一塊燃燒著的炭,眼睛也花了,她低頭看看那照片,模樣不難看,似乎還在笑著,五官尚端正,兩條胳膊有點拘促地垂在兩邊,兩條腿一樣長,不是跛子……她不敢再細看,就把那像片送到二姑手裡。
「等我走了,再細細地看去!」劉叔笑著說,「就是這娃,就是這個家當,你們全家好好商量一下,隔三兩天,給我一句回話。願意了,咱們再說見面的事;不願意了,拉倒不提,誰也不強逼誰。大叔我說媒,全是按新婚姻法辦事,自由性兒……」
「好。劉叔,我跟娃商量一下,立馬給你回話。」二姑乾脆地說,「不叫你老等。」
「那好,把咱娃的像片給我一張。」劉叔說,「也得讓人家男方一家看看……」
唔呀!四妹子居然沒有單人全身的像片。二姑唉嘆自己也太馬虎了,四妹子到來的一個多月里,竟然忘記了準備下一張全身單人照片。嘆息中,二姑忽然一拍手,記起來去年她回娘家時,和哥哥嫂嫂以及四妹子照的全家團圓的像片來,問媒人,能行不能行?
「行行行!」劉叔說,「只要能看清楚都成!」
二姑迅即從廈房裡的鏡框中掏出像片,交給劉叔。四妹子很想看看這張像片,又不好意思再從劉叔手裡要過來,記得自個傻乎乎地站在母親旁邊,笑得露出了門牙……
劉紅眼吃了飯,又踩著泥水走了。
二姑這才告訴她,劉叔說的這門親事,是下河沿呂家堡的呂克儉家的老三。家庭上中農,兄弟三個,老大教書,老二農民,有點木工手藝,老三今年二十二三歲,農民。
姑婆這陣兒插言說:「呂家堡的呂老八呀,那是有名的好家好戶,人也本順。」
四妹子想聽聽二姑的意見。
二姑說:「上中農成分,高是高了點,在農村不是依靠對象,(依靠貧農,團結中農,鬥爭地主富農),也不是鬥爭對象,不好也不壞,只要不挨鬥爭也就沒啥好計較的了。反正,咱們也不指望好成分吃飯。這個娃嘛!從像片上看,也不難看,身體也壯氣。農業社就憑壯實身體掙工分。你看咋樣?」
四妹子已經聽出話味兒,二姑的傾向性是明顯的。她琢磨一下,這個成分和這個沒有生理缺陷的青年,已經是提起過的幾個對象中最好的一位,心裡也就基本定下來。她說:「姑,你看行就行吧!」
「甭急。」二姑說,「待我明日到呂家堡背身處打聽一下,回來再說,可甭再是個二百五!」
第二天傍晚,二姑汗流浹背地回來了,說:「我實際打問了一程,那家雖然成分稍高點,那娃他爸人緣好,德行好,確是個好主戶。那娃也不瓜,聽說是弟兄仁里頂靈氣的一個……」
四妹子看著二姑高興的樣子,溢於眉眼和言語中的喜氣,心裡就踏實了幾分,羞羞地說:「二姑要是說好,那就好……」
「咱先給劉叔回話,約個見面的日子。」二姑說,「見了面,談談話,要是看出他有甚毛病,瓜呆兒或是二愣,不願意也不遲!」
當晚,二姑就把跛子姑夫指使到馮家灘去了,給劉紅眼叔叔回話,約定見面的日子。 二姑說,頭一回跟男方見面,叫做背見。
四妹子這才明白了關中鄉村里目下通行的訂親的程序。背見是讓男女雙方互相看一看,談一談,如果雙方對對方的長相基本滿意,同意定親,隨後就舉行正式的見面儀式。因為頭一次見面的實際目的只是使雙方能夠直觀一下,帶有更多的試探的性質,成功的把握性不大。所以,背見時不聲張,不待親朋好友,不許左鄰右舍的人來湊熱鬧,也不管飯招待,只是青茶一杯,香菸一包,悄悄來,悄悄去,時間一般都選擇在晚上,以免談不攏時反而造成風風雨雨,於男女雙方都不好聽。
背見雖然不聲不響,卻是頂關鍵的一步,一當男女雙方都給介紹人說聲「願意」以後,終生大事就這樣定下來了,隨後的訂婚和結婚的儀式,雖然熱鬧,終究只是履行一種形式或者說手續罷了。四妹子感到了緊張,壓抑,甚至莫名的慌慌張張,和她前來見面的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二姑一家人也都顯出緊張和神秘的氣氛。天擦黑時,二姑早早地安頓一家大小吃罷夜飯,洗了碗,刷了鍋,把案板上的油瓶醋瓶擦拭得明明亮亮,給兩隻暖水瓶里灌滿開水,就著手掃了裡屋,又掃了前院。從前院到後院,從地上到案板上,全都乾淨慡氣了,一掃平日裡滿地柴禾、雞屎的邋遢景象。
跛子姑夫從二姑手裡接過一塊票兒,摸黑到村子裡的代銷店買回來一盒大雁塔牌香菸,連同剩餘的零票兒一齊交給二姑,就坐在木凳上吸旱菸,二姑把零票兒裝進口袋,就對姑夫說:「你也要看一眼呀?」那口氣是排斥的,很明顯,二姑不希望跛子姑夫在這種場合絆手絆腳。跛子姑夫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叮囑二姑說:「我看啥哩!只要四妹子願意,我看啥哩!雖說婚事講個自由,年輕人沒經驗,你好好給娃把握一下,甭弄得日後吃後悔藥,讓鄉黨笑話,就這話,我到飼養場去了。」二姑也意識到事情的分量,誠心誠意對跛子姑夫點點頭,姑夫掂著菸袋,低一腳高一腳走到院子裡,出街門的時候,沉穩地咳嗽了兩聲。
姑婆也不甘心被排除在這件重要的事情之外,混濁的眼珠里閃出溫柔慈愛的光來,對四妹子叮嚀著,像是對自己親孫女一樣說:「娃家,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不敢馬虎。會挑女婿,不挑那些油頭粉面的二流子,專挑那些實誠牢靠的後生,跟上這號後生過一輩子,穩穩噹噹,不惹邪事。你看哩麼!實誠人和滑滑魚兒,一眼就能看出來……」四妹子羞澀地笑笑,低下頭,心中更加慌惶,一眼怎能辨出實誠人或是滑頭鬼呢?
「媽吔!」二姑親切地喊,又明顯地顯示出逗笑的口氣,「你有這好的眼頭,好呀!今黑請你給看看,是實誠人還是滑滑魚兒……」
「看就看,當我看不來!」姑婆喝曝皺紋密麻麻的嘴唇,回頭卻叫孫子和孫女,「鐵旦兒,花兒,跟婆睡覺!沒你倆的事,甭蹦來蹦去盡絆攪人!讓人家生人見了,說咱家娃娃沒規矩……」
鐵旦和花兒正蹦得歡,不聽姑婆的話,二姑在每個屁股上狠狠地煽了兩下,厲聲禁斥:「滾!跟你婆睡去!胡蹦達啥哩!剛掃淨的地,又弄髒了!剛收拾整齊的桌面,又拉亂咧……」
姑婆把孫子和孫女牽到裡屋火炕上去了。
二姑坐下來,瞅著四妹子的臉,像不認識侄女似的,愣愣地瞅著。四妹子看出,二姑眼裡有一種異常沉重,甚至是擔心的神色。這種神色,四妹子很少發現過。自到二姑家近乎倆月里,她明顯地可以看出,二姑精明強幹,早已熟知關中鄉村的一切風俗習慣,連說話的口音也變了,夾雜著關中和陝北兩地的混合話語,她在這個家庭里完全處於支配者地位。錢在二姑手裡攥著,一家人的穿衣和吃飯以及日常用度,統由二姑安排。跛子姑夫一天三晌回家來吃飯,吃罷飯就回飼養場去了,晚上也歇息在那裡。姑婆一天牽著兩個孫子孫女,像母雞引護著小雞兒,在村子裡轉,任一切家務和外事,都由二姑去決定,去應酬。二姑已經變成一個精明強幹的家庭主婦了,許多事都是乾乾脆脆,很少有優柔寡斷的樣子。
二姑壓低聲兒,對侄女說,「四妹子,今黑定你的大事,姑心裡撲撲騰騰的,總也擱不穩定。你看,你媽你爸遠在山裡,把你送到姑這兒,姑想跟誰商量也沒法商量。這事要是定下,日後好了瞎了,咋辦?好了大家都好,瞎了我可怎樣給你大你媽交待……」
「姑!」四妹子當即說,「我來時,跟俺大俺媽把啥話都說了,不會怨你的。我也不是三歲五歲的鼻涕娃娃……你放心……」
「四妹子!」二姑更加動情地說,「話說到這兒,姑就放心了。一會兒人家來了,你大大方方跟他說話,甭讓人家小瞧了咱山里人,那娃我也沒見過,你看姑也看,你願意姑也就願意,你不願意姑也不強逼你……」
「二姑,我知道……」四妹子有點難受了,像面臨著生死抉擇似的,而又完全沒有把握,為了不使二姑心裡難受,她說,「我知道……」
「好。」二姑說,「去!把你的頭髮梳一梳,把那件新衫子換上,甭讓人說咱山里人窮得見面也穿補丁衫子……」
四妹子有點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