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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21 作者: 陳忠實
    從延安發往西安的長途汽車黎明時分開出了車站的鐵柵大門。四妹子額頭貼著落了一層黃土塵屑的窗玻璃,最後看了送她出遠門上長路的大大和媽媽一眼——媽跟著車跑著哭著喊著甚叮囑的話,大也笨拙地跑了幾步,用袖頭擦著眼淚——腦子裡卻浮現出媽給她掏屎的情景。

    媽把碾過小米的谷糠再用石磨磨細,就成了黃沓沓的糠面兒,跟生長穀子的黃土的顏色一模一樣。媽給糠面兒里摻上水,拍拍捏捏,弄成圓圓的餅子,在鍋里烙熟的時光,四妹子爬在鍋台上就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待她把糠麵餅兒咬到嘴裡,那股香味就全然消失了,像嚼著一口細沙子,越嚼越散,越嚼越多,怎麼也咽不下去。媽就耐心地教給她吃糠餅子的要領:要咬得小小一點兒,慢慢地嚼,等口裡的唾液將糠面兒泡軟了,再猛乍一咽。她一試,果然咽得順當了,儘管免不了還是要伸一伸脖子。糠餅子難吃難咽倒也罷咧,頂糟的是吃下去拉不出來,憋得人眼發直,臉紅青筋暴突,還是拉不下來。拉屎成了人無法克服的困難,無法卸除的負擔,無法解脫的痛苦。無奈,她只好撅起屁股,讓媽用一隻帶把兒的鐵絲環兒一粒一粒掏出來,像羊羔子拉出的小糞粒。

    媽媽一邊給她掏著,一邊叮囑她,糠餅子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多了就塞住了,而且一定要就著酸菜吃,酸菜性涼下火。她不相信。既然媽能教給她合理吃糠的辦法,媽自己為啥還要大給她掏屎呢?有一次,在窯洞旁側的茅房裡,她看見媽撅著白光光的屁股,雙手撐著地,大大嘴裡叼著菸袋,捏著那隻帶把兒的鐵絲環兒,一邊掏著,一邊說著什麼怪話,逗得媽哭笑不得,狠聲咒罵著大。大一看見她,忽地沉下臉,厲害地喝斥她立馬滾遠。又有一回,她又看見媽給大掏屎的場面,大的架式很笨,雙手拄在地上,光腦袋頂著茅房矮牆上的石頭,撅著黑乎乎的屁股,大聲呻喚著。她已經懂得不該看大人的這種動作,未及媽發現,就悄悄躲開了。

    小時候,讓母親給她掏屎倒也罷了,甚至覺得媽那雙手掌撫摸著屁股蛋兒時有一種異常溫暖的感覺,及至她開始懂得羞丑的時候,就在母親面前脫不下褲子來了。她找到鄰居的娥娥姐姐,倆人躲到山旮旯里,讓娥娥姐給她幫忙,娥娥姐也有需要她幫忙的時候。

    公共汽車在山谷中疾馳。四妹子一眼就能看出,車上的乘客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穿戴乾淨的公家人,一種是本地莊稼人,倒不完全是服裝的差異,也有幾個穿四個兜幹部裝的農村小伙子,一搭眼就可以辨出也是吃糠的角色,那些幹部或者工人,總之是公家人的那一類乘客,似乎比莊稼人這一類乘客消化能力強,從一開車不久,這類人就開始嚼食,有的嚼點心,蛋糕,麵包,有的啃蘋果啃梨,嚼著啃著還嘟噥著不滿意的話,延安的點心沒有油,是乾麵燒餅啦!延安的蛋糕太次毛,簡直比石頭還硬啦!那些和四妹子一樣的莊稼漢乘客,似乎都吃得過飽,吃得大滿意,不嚼食也不埋怨,只是掂著旱菸袋,吐出嗆人的煙霧。

    四妹子自然歸屬不嚼不怨的這一類。看別人吃東西是不體面的,聽別人嚼蛋糕(儘管硬似石頭)和蘋果的聲音卻是一種痛苦,再聽那些嘟嘟噥噥的埋怨的話簡直使人要憤怒了,她就把眼睛移向窗玻璃。禿山荒梁閃過去,樹蓬子閃過去,貼在地皮上的黑羊白羊也閃過去了。

    她能記得的頭一件事是替媽抱娃娃,娃娃總是抱不完,剛抱得弟弟會跑了,母親又把一個妹妹塞到她手裡;她剛教得妹妹會挪步,炕上又有一個猴娃娃哭出聲來了,等著她再抱。生長在農民家裡的老大,尤其是女孩子,誰能免得了替媽媽抱引弟弟妹妹的勞舉呢!當妹妹能抱更小的弟弟的時候,大把一隻小背簍套在她的肩膀上,裝上灰糞上山。裝著谷穗下山,晚上躺在炕上,肩膀疼得睡不下。媽說,時間長了就好了。背了兩年,她的肩膀還是疼。大說,背過十年二十年就不疼了,而且亮出自己的肩膀。四妹子一看,大的兩邊肩膀上,隆起拳頭大兩個黑疙瘩,用手一摸,比石頭還硬。大說,只有讓背簍的套環勒出這兩塊死肉疙瘩來,才能背起二百多斤重的灰糞上山。四妹子很害怕,肩膀上要是長出那樣兩個又黑又丑的死肉疙瘩真是難看死了。

    她的貼身同座是一位中年女人,屬於愛嚼的那一類,特別愛說話,不停地詢問四妹子是哪個縣哪個公社哪個村的人,又問她到西安去做什麼,問得四妹子心裡發怵了,會不會是派出所穿便衣的警察呢?她只說到西安找親戚,再就吱唔不語了。

    在她背著妹妹在小學校里念五年級的那年,家裡來了一個陌生的跛子,說一口可笑的外鄉話,第二天就引著二姑走了,媽叫她把跛子叫姑夫。她瞧不起那個跛子,憑那熊樣就把可親可愛的二姑引跑了。她也瞧不起二姑了,再嫁不下什麼人,偏偏就要嫁給那個一條腿高一條腿低的破子嗎?這年春節前,跛子姑夫來了,帶來了滿滿三袋白面,四妹子平生第一次給肚子裡裝滿了又細又韌的麵條,引著跛子姑夫滿山滿溝去逛景,再不叫跛子了,只是親熱地叫姑夫。姑夫告訴她,他們那兒一馬平川,騎自行車跑兩三天也跑不到頭;平川里淨產麥子,麥稈兒長得齊脖高,麥穗一作長,一年四季全吃麥子,半拃厚的鍋盔,二尺長的寬麵條,算是平常飯食。左鄰右舍那些曾經譏笑二姑嫁了個跛子的婆姨們,紛紛串到窯里來,求媽給二姑捎話,讓二姑在一年淨吃麥子的關中平原地方給她們的女子找個婆家,跛子也成,地主富農成份也成。即使是兩條長腿的貧農後生能咋?還不是伸長脖子咽糠,撅著屁股讓人掏屎!四妹子十八九歲了,現在搭乘汽車到西安,二姑和跛子姑夫在西安的汽車站接她,然後再轉乘汽車,到二姑家住的名叫楊家斜的村子去,由二姑給她在那兒的什麼村子找一個婆家……為著這樣一個卑微的目的,四妹子怎麼好意思開口說給同座那位毫不相干的中年女幹部呢?

    同座的女幹部不僅愛嚼食,而且愛嚼舌,聽口音倒是延安本地人。她說她離開延安二十幾年了,想延安呀,夢延安呀,總是沒得機會回來看一看。這回回來,真是重新溫習了革命傳統,一輩子也忘記不了。四妹子卻聽得迷迷糊糊,不知這位女幹部何以會有這樣奇怪的心情。四妹子知道,單她們劉家峁百十戶人家中,現在在外作縣長以上官兒的人就有三十多個,他們回到劉家峁的時候,也說著和這位女幹部相像的話。四妹子卻想,如果現在讓他們吃糠餅子,撅著屁股讓旁人給掏屎,他們就……

    車過銅川以後,四妹子猛然驚叫一聲——哦呀!在她眼前,豁然展開一個廣闊無際的原野,麥苗返青,桃花綴紅,楊柳泛綠。這就是跛子姑夫吹噓的那個一年四季淨吃麥子的關中平原嗎?呀——麥苗多稠!呀——村莊多大!呀——多高的瓦房!唔!老家那些沿著崖畔排列的一孔孔土窯,在這平川地帶連個影子也尋不到 四妹子在楊家斜二姑家住下來,沒出半月,相繼有四家托人來提親。

    對每一位跨進門檻來的提親說媒的男人或女人,二姑一律都笑臉迎接,熱情招呼,款聲軟氣地探問男方的家庭成分,兄弟多少,住房寬窄,身體狀況,結果卻沒有一家中意的。四家被提起的對象中,一戶地主,一戶富農,成分太高。另兩戶倒好,都是目下農村里最吃香的貧農成分,其中一個是單眼兒,一隻眼蒙著蘿蔔花。對前三戶有著無法掩飾的缺陷的家庭,二姑當面對媒人回答清楚,不留把柄兒,然而謝絕的語言是婉轉的,態度十分誠切。結親不成人情在,用不著犯惱。第四戶人家是貧農,又是獨子,男娃也沒有什麼大缺陷,二姑動心了,專門出去到一位親戚家打問了一下,才知那男娃是個白臉瓜呆子,頂多有八成,人叫二百五,小時害為腦膜炎。二姑回到家,當下就惱了,當著跛子姑夫的面發泄惡氣:「盡給俺侄女提下些啥貨呀?地主富農,瞎子瓜呆子,烏龜王八猴的貨嘛!俺侄女這回尋不下好對象,就不嫁……」

    聽到這些候選者的情況,四妹子難過地哭了,太辱賤人了!二姑轉過臉,換了口氣,安慰四妹子說,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哪!要不是圖得楊家斜村一年有夏秋兩料收成,她才不願意嫁給跛子姑夫做媳婦呢!跛子姑夫順著旱菸袋,聽著二姑毫不隱諱的奚落他的話,也不惱,反而在喉嚨里冒出得意的哼哼唧唧的笑聲,斜眼瞅著二姑笑著,那意思很明顯,說啥難聽話也沒關係,反正是兩口子了。

    二姑告訴四妹子,關中這地方跟陝北山區的風俗習慣不一樣,人都不願意娶個操外鄉口音的兒媳婦,也不願意把女子嫁給一個外鄉外省人,人說的關中十八怪里有一怪就是:大姑娘嫁人不對外。近年問鄉村里運動接連不斷,無論啥運動一開火,先把地主富農拉上台子斗一場。這樣一來,地主富農家的娃子就難得找下媳婦了,人家誰家姑娘愛受那個窩囊氣呀!高成分的子弟在當地尋不下媳婦,也不管鄉俗了,胡亂從河南、四川、甘肅以及本省的陝北、陝南山區找那些缺糧吃的女人。這些地方的姑娘不擇成分,甚至不管男方有明顯的生理缺陷,全是圖得關中這塊風水地。四妹子聽著,心裡就覺得滲入一股冷氣,怪道給她提親說媒的四家,不是高成分,就是人有麻達。既然關中這地方的人有這樣的風俗,她最後的落腳怕是也難得如意。想到這兒,四妹子低頭傷心了。

    二姑說,事情也不是死板一塊,需得慢慢來。二姑表示決心說,反正絕不能把侄女隨便推進那些地主富農家的火坑,也不能搡給那些缺胳膊少眼睛的殘廢人。有二姑作靠山,有吃有住,侄女兒盡可放心住下去,等到找下一個滿意的主兒。破子姑夫也立即表態,表示他絕不怕四妹子奪了口糧,大方地說:「甭急!忙和尚趕不下好道場。這事就由你二姑給你辦,沒麻達!你在咱屋就跟在老家屋裡一樣,隨隨便便,咱們要緊親戚,跟一家人一樣,甭拘束……」姑夫倒是誠心實意,四妹子覺得二姑嫁給這個人,雖然腿腳不美,心腸倒還是蠻好的。

    此後,又過了十來天,居然沒有誰再來提親。二姑說,村里已經傳開,新來的四妹子眼頭高,不嫁有麻達的人。甚至說,不單地主富農成分的人不嫁,條件不好,模樣不俊的貧農後生也不嫁。這顯然是以訛傳訛,歪曲了二姑和四妹子的本意。二姑倒不在乎,說這樣也好,免得那些烏龜王八猴的人再來攀親,也讓村人知道,陝北山區的女子不是賤價賣的!四妹子心裡卻想,再這樣仁月半年拖下去,自己尋不下個主家,長期在二姑家白吃靜等,即使跛子姑夫不厭棄,自個也不好受。口糧按人頭分,雖然關中產糧食,也有標準定量。她卻苦幹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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