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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鹿子霖在墳園路上拾到小長工時的一番作派是對祖宗精神的一次演示,一種體驗,一種發泄或者是一種心靈感應。小長工三娃子乖覺伶俐而又善解人意,使鹿子霖屋院裡孤清冷寂的景象有很大改變。鹿子霖很滿意這個小長工卻仍然不大滿足,因為這個古老屋院裡的孤清氣氛只有外表上的改變而沒有根本上的變化。尤其是到了晚上,三娃子和劉謀兒在牲畜棚棚里就寢以後,鹿子霖躺在炕上久久難以人眠,屋樑上什麼地方吱嘎響了一聲,前院廈屋什麼地方似乎有污土唰唰溜跌下來,他就有一種天毀地滅的恐懼。那種短暫的恐懼感從心頭緩緩退淨以後。便是無盡的孤清冷寂。那時候,他的心裡連一絲力氣也煥發不出來,覺得整個世界整個白鹿原整個白鹿村都沒有一處令人留戀,整個熟人生人包括白嘉軒父子、田福賢和岳維山等等,也都一下子變得十分可笑十分沒意思了,和這些人爭鬥或交好都變得沒有必要了。在那種心緒里,他甚至安靜地企盼,今夕睡著以後,明早最好不要醒來。

    每天早晨他都醒來。醒來以後的心境就絕然不一樣了。冬天披上二毛皮襖,夏天穿上蠶絲黃衫,到聯上所轄的各個保去督查丁捐官事。有一天,他路過擊桑村時,聽見一個婦人叫「叔叔」,聲音聽去很熟悉,卻一時記不起來;轉過身就看見一個茅廁牆頭露出來一個女人的臉,正朝他笑著。他想起來這是一個老相好,多年再未和她重溫舊情了。鹿子霖對男女之事已經厭倦,發生這種心性轉折的關鍵是大兒媳的死亡,以及引起與冷先生的關係淡泊。他對那個系好褲腰帶走出茅廁的女人支應一聲就重新扯開步子,那女人緊走幾步擋到路口對他抑起臉噘起嘴唇。鹿子霖還是無法違反眾人給他的「見了女人就走不動」的評語。這個女人給他留下永久紀念的是那張嘴唇。她的紅潤的嘴唇薄厚適當細膩光潔,一張一合一努一嘬都充滿千般柔情萬般嫵媚,撩逗得他神不守舍心旌搖盪。他看見她已經變得灰白的嘴唇雖然的點失望,然而那種最令人神住的記憶卻被勾動起來。鹿子霖無力拒絕那個嘴唇發出的「到咱屋坐坐嘛」的邀請,於是就跟上她走到院子門口。看見這個熟悉的院子和依舊的庵間房屋,鹿子霖心裡就產生一股燥熱,過去出入這個院子和屋子的驚嚇和甜蜜一齊活現出來。進屋坐下後,他想向這個女人表示一下關切之情,不料這女人嗔怨中夾著怒氣發泄起來:「你日出娃來就不管娃的死活了!」鹿子霖嚇得臉色灰白,瞧瞧屋裡似乎沒有人,當即後悔不該進這個院子,心裡也開始鄙視這個女人。他坐監以前,隔三錯四地總給她接濟一些錢,並沒忘記嘛!凡是跟他相好過的女人,都可以證明他不是負義之人。鹿子霖正打算掏倆銀元出來了事,那女人接著告訴他,他的娃都過十五歲生日了,常年躲在外邊不敢回家,開始躲原上,後來躲到山裡,越躲越遠,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進山去看娃娃了。鹿子霖一聽就噢呀一聲慨嘆:「噢呀呀,你咋不早說?」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淚。鹿子霖斷然說:「叫娃回來!回來回來,回來!」女人說:「你光說叫回來!回來了抓壯丁咋辦?」鹿子霖斥責說:「我說叫娃回來,就是敢保險嘛!原上的壯丁一個個都從我的手裡過,我還沒這點把握!」女人說:「我想把娃認到你膝下……給你……做干娃……」鹿子霖驚喜地笑了,把立在旁邊的女人攬到懷裡說:「這主意好!本來就是我的娃嘛!」他無法控制重新膨脹起來的那種誘惑,緊緊貼住了那張依然柔媚的嘴唇……

    鹿子霖從這個女人身上得到了一個重要啟示,逐個在原上村莊搜尋干娃,把一個個老相好和他生的娃子都認成乾親,幾乎可以坐三四席。干娃們到家裡來給他拜年,給他祝壽,自己也得到絕對保護而逃避了壯丁。鹿子霖十分歡喜,一個個干娃長得都很漂亮,濃眉深眼,五官端正。因為和他相好的女人都是原上各村的俏麗女人,孩子自然不會歪瓜裂棗了。鹿子霖瞧著那些以深眼窩長睫毛為標記的鹿家種系,由不得慨嘆:「我倆兒沒有了,可有幾十個干娃。可惜不能戳破一個『干』字……」他對干娃們說:「有啥困難要辦啥事,儘管開口!乾爸而今不為自己就為你們活人哩!」干娃們說:「乾爸,你有事要幫忙也只管說,俺們出力跑腿都高興。」鹿子霖感動得淚花直涌:「爸沒啥事喀!爸而今老了還有多少事嘛!爸只是害怕孤清喜歡熱鬧,你們常來爸屋裡走走,爸見了你們就不覺得孤清,就滿足咧……」

    白鹿聯保所遭到一次沉重的洗劫,田福賢倖免被殺。事後從種種跡象分析,洗劫的重點目標在田福賢,僅田福賢住的那個套間屋子就扔進去三顆手榴彈,然而田福賢卻沒有睡在裡頭。田福賢逛得詭,他在套間安著床鋪著被子,只是午間歇息用,晚上就出其不意地敲開某個幹事的門擠到一張床上,像皇帝隨心所欲進入某一宮院一樣,他許久以來就不單獨在自己屋子過夜。

    洗劫是土匪幹的不是游擊隊乾的,眾說紛紜。縣保安團一營營長白孝文親自上原來偵察追蹤,沒有抓到任何確鑿的證據,判斷不出究竟是什麼人幹的。聯上儲存的捐款沒有來得及上交就搶掠一空,聯上的保丁被打死五個傷了三個,白孝文據此判斷保丁們多數都躲起來根本未作抵抗。出於種種利害關係,權衡各方得失,白孝文終於給岳維山匯報說:「土匪幹的。」這樣做主要是出於安定人心,以免為共黨張揚的顧慮。

    田福賢對白孝文的結論完全接受,心裡地不無疑慮。他裝作看病走進鎮上的中醫堂,接受冷先生號脈望診時,不在意地問:「這幾天有沒有誰到你這兒來買刀箭藥?」冷先生先愣了一下,隨之以素常的冷冷的口氣回答:「沒有。」田福賢從灑在聯保所門外的一攤血判斷,洗劫者有人負傷,肯定隱匿在某個村子裡。他想從冷先生這兒找到一絲線索,卻沒有成功。

    冷先生被這個詢問驚擾得心神不寧,恰恰是白嘉軒來向他要了一包刀箭藥。天亮後,白鹿鎮上聚集著一堆堆人議論昨晚發生的事情,本原上第一次發生交戰的騷亂震驚了從未經歷過槍炮的鄉民,白嘉軒拄著拐杖佝僂著腰走進來,向他討要一包刀劍藥。冷先生隨口問:「誰有傷了?」白嘉軒接過藥包揣到懷裡說:「甭給誰說我要過這藥。」冷先生現在急於想告訴白嘉軒,田福賢追問哩!他在鎮子上碰見一個匆匆走過的女人,說。「捎話叫你嘉軒伯來下兩盤棋。」

    白嘉軒一邊下著棋,一邊給冷先生敘說刀箭藥的來龍去脈。那天晚上,聽見有人敲後門,他就起來了。沒料到進來的是自己一個已不來往的老親戚的兒子,他叫他聲「老舅爺」,就說打劫聯保所的事是他幹的,他是做游擊隊的底線兒,因為沒打仗經驗恰好負了傷。白嘉軒大為震驚之後,就壓著聲訓斥:「你家人老幾輩都是仁義百姓,你也是老老誠誠的莊稼人嘛!嘟四十上下的人了,你咋弄這號出圈子的事?」他卻笑著說:「老舅爺,你甭害怕。日子過不成了,不單是我,原上現時暗裡進共產黨的人多著哩!」白嘉軒暗暗吃驚,連這麼老誠的莊稼漢子都隨了共產黨,怎麼辯得出誰在暗裡都是共產黨呢?他不再過多詢問,就把他藏起來,給弄了一包刀箭藥……白嘉軒對冷先生說:「像這個親戚一樣的莊稼漢,直戳戳走到聯保所,誰也認不出他個是共產黨!據此你就根本估摸不清,這原上究竟有多少共產黨……」冷先生說:「這誰能說清!田福賢成天剿共也摸不清……要是有一天共產黨真箇成了事得了天下,你再看吧,原上各個村子的共產黨一下子就蹦出來了,把你把我能嚇一跳!」

    倆人隨之把話題轉移到鹿子霖身上,而且收了棋攤兒專門議論起來。白嘉軒說:「原上而今只有一個人活得頂滋潤。」冷先生說:「你說田福賢?」白嘉軒說:「他才最不滋潤哩!他在原上是老虎,到了縣上就變成狗了,黑間還得提防挨炸彈!」冷先生說:「那你是說你?」白嘉軒也搖搖頭:「你還是老樣子,沒啥變化喀!」冷先生悶住頭認真猜想起來。白嘉軒不屑地說:「鹿子霖嘛!」冷先生反感地說:「這人早都從我眼裡刮出去了。我早都不說這人的三綱五常了,不值得說。」白嘉軒卻說:「你看看這人,當著田福賢的官,掙著田福賢的俸祿,可不替他操心,只顧自個認干娃結乾親哩……」冷先生說:「我只說從監獄回來,該當蜷下了,沒料想在屋蜷了沒幾天,又在原上蹦達開了。這人哪……官癮比菸癮還難戒!」白嘉軒說:「這是祖傳家風。鹿家人輩輩都是這式子!冷先生說:「我在這鎮子上幾十年,沒聽誰說你老弟一句閒話,這……大難了!」白嘉軒做出自輕自薄的口吻,又很惡毒地說:「咱們祖先一個銅子一個麻錢攢錢哩!人家憑賣尻子一夜就發財了嘛!」 農曆四月,急驟升高的氣溫宣告結束了白鹿原本來就短暫的春天,進入初夏季節。滿原的麥子從墨綠中泛出一抹蛋白色,一方一綹已經黃熟的大麥和青稞夾綴在大片麥田中間,大地呈現出類似孕婦臨產前的神聖和安謐。從氣象和節令上判斷,似乎與已往無數個春夏之交時節的景致沒有什麼大的差異,無論窮的或富的莊稼人,只是習慣性地比較著今年的節令比去年提早了幾天或者推遲了小半月,窮莊稼人總是比富裕莊稼人更多一些念叨和嘟囔罷了,也是因為他們更加迫不及待地要收穫小麥,以減少借貸的次數和數量。迎接果實成熟的期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眼巴巴瞅著麥子一天天由綠變黃,急性子的莊稼人提著鐮刀拉著獨輪小車走到田頭,捉住麥穗捏一捏瞅一瞅,麥粒還是鼓脹的水豆兒,惋嘆一聲「外黃里不黃喀」!於是就提上鐮刀拉上小推車回家去了。突然一場溫騰騰熱燥燥的南風持續了一夜半天,麥子竟然幹得斷穗掉粒了,於是千家萬戶的男人女人大聲嘆著「麥黃一晌蠶老一時」的古訓擁向田野,唰唰嚓嚓鐮刀刈斷麥稈的聲浪就喧譁起來。就在那神秘的短促的一響里,麥子熟透了;就在那神秘的一時里,蠶兒上族網繭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成為白鹿原社會氣候里神秘短促的一晌或一時,永久性地改變了本原的歷史。

    黑娃聽到電話鈴響,心裡一跳;每一次電話鈴聲響,都好像首先撞擊的不是耳膜而是心臟。黑娃抓起話機扣到耳朵上,方知是縣西四十里處的麻坊鎮哨卡打來的。哨兵的嗓門有點粘澀:「一位少校軍官要過哨卡,要到縣裡找你。鹿營長,你說放不放他過卡子?他不說他的姓名,也不報他的來處,卻是叫我問你鹿營長還喜歡不喜歡吃冰糖……」

    黑娃搞不清有多長時間自己都處於一種無知覺狀態,靈醒過來後,發現話機還扣在左耳朵上,汗水順著話機的下端滴滴到手心裡。他已經忘記剛才是怎麼回答哨兵的,耳機里早已變成一片冷寂的盲音。他判斷不出自己現在比接電話以前更加慌亂,還是更加沉靜,卻努力回想剛才在電話里自己是怎樣問答哨兵間詢的,或者根本就沒有作任何回答?他顫抖著手搖起攪把兒,直搖得黑色的電話機在桌子上發擺子似的顫抖,終於到那個不再粘澀的嗓門討封似他說:「放心吧鹿營長,早已放過了。我給少校擋了一輛道奇卡車,坐上走了半晌了,說不定這陣兒都蹺進你的門坎咧!」黑娃放下電話跨出門去,門外一片靜寂。旋即又走進屋子,扯下毛巾直接塞進盆架下邊的水桶里醮了水,使勁擦試汗膩膩的臉頰和脖頸,然後又脫了上衣和長褲,用馬勺舀起涼水往身上潑澆。水流在磚地上,流不出多遠就滲,進藍色的磚頭,發出乾燥焦渴已極的吱吱聲。這當兒,門外響,起衛士的問話聲,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你不甭盤問我,我來盤問你。你只知你們鹿營長官名叫鹿兆謙,你知不知道他的小名叫黑娃?你知不知道他敲傢伙愛敲『風攪雪』?黑娃穿著褲叉,急忙蹺出門喊道:「我也記著你的小名,我不好意思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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