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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這天晚上睡下以後,爐頭用胖滾滾的手掌撫摩著勺娃的傷處,綿聲細語說:「勺娃,我真的是跟你耍哩!誰倒真操來?我說操你媽操你奶操你姐全是說著耍的,我打你擰你是看娃子臉蛋奶嘟嘟的好看,打你罵你都是親著你疼著你。既然掌柜的犯病了咱就不要了,我看就剩下一件事,你做了就開始學手藝。」勺娃忙說:「你快說吧,我也該熬到頭了。」爐頭貼著勺娃耳朵說:「我走你的後門。」勺娃愣愣地說:「俺家裡只有單擺溜三間廈屋,沒有圍牆哪有後門?你老遠跑到原上走那個後門做啥?」爐頭嗤嗤嗤笑著說:「瓜蛋兒娃,是操你尻子。」勺娃驚詫地打個挺坐起來,沉悶半天說:「我把我的工錢全給你,你去逛窯子吧?」爐頭說:「要逛窯子我有的是錢,哪在乎你那倆小錢!」勺娃自作自踐地求饒:「尻子是屎個罐子,有啥好……」爐頭把他按下被窩說:「皇上放著三宮六院不操操母豬,圖的就是那個黑殼子的抬頭紋深嘛;皇姑偷孫猴子,好的就是那根能粗能細能短能長的棒棒子嘛!」勺娃可憐地乞求:「你另換一件,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替你賣命……」爐頭當即表示失望地說:「那就不說了,咱倆誰也不勉強誰。」勺娃想到前頭的打罵可能白受了,立即順著爐頭的心思討好地說:「你甭急甭躁呀……你只說弄幾回……就給我教手藝?」爐頭即然說:「這話好說。我操你五回教你一樣菜的炒法。」勺娃還價說:「兩回……最後雙方在「三回」上成交。
五年後,鹿馬勺學成了一個真正的爐頭,技藝已經超過了師傅。這個小小的一個間門面的飯館生意日見興隆,掌柜的不失時機地停斷了麵條油殺一類便飯,改為專營各色炒菜的菜館。城裡兩三家大門面飯莊菜館私下出高薪想挖走鹿馬勺,掌柜的聞訊十分擔心,先自給馬勺提了身價。馬勺很坦然地對掌柜的說:「放心吧,馬勺不是貪財無義的小人,憑你對爐頭打我時說的那幾句話,我不要一分一文身價至少給你干五年。」掌柜的聽了竟然感動得湧出眼淚,又氣憤地說:「把那個狗東西攆走。」馬勺卻說:「不,就叫他在這兒。」
馬勺真是春風得意時來運至。一位清廷大員巡視關中,微服混雜於市民這中,漫步於大街小巷體察民情,看見這家小小門面的菜館吃客盈門,便走進去點了四樣菜要了一壺酒,正吃著就忍不住驚叫:「天下第一勺。」隨即喚來菜館掌柜要來筆墨,把「天下第一勺」的感嘆書於紙上。吃客中有人看見題辭下款的題名就跪下來,連呼大人。眾吃客聞聽此人大名,紛紛跪下一片,大員微微笑著走出門去。掌柜的捧著題辭又驚又喜,隨後花重金做了匾牌,門楣上掛起「天下第一勺」的金字招牌,生意紅火興盛極了。
鹿馬勺揚名古城,達官貴人富商巨頭每遇紅白喜事,祝壽過生日或為孩子做滿月宴請賓客,都以請去「天下第一勺」為榮耀。官府衙門情兵標營遇有重大慶典活動犒勞會餐,也必是請鹿馬勺去做菜。勺娃子不僅得到份量沉甸的紅包賞銀,而且與古城上流社會的人物有個私交。「鹿師傅有啥事用得著時就開口。」有錢有有權的有勢的包括死狗賴此街楦子都這樣許諾……勺娃終於有了出氣報復的機會。
爐頭剛剛洗了手臉準備就寢,兩個標營兵勇來傳話說,請他去給鹿師傅幫幫忙做菜。爐頭絲毫也不敢怠慢,掂上菸袋就走了。爐頭跟著兵卒走進軍營,又走進一間拐角的屋子,看去像是壘堆馬料的一個倉庫,裡面獨自坐著勺娃一人在不停地抽菸,他就奇怪地問:「不是說叫我來給你幫忙嗎?勺娃說:「你先抽袋煙緩緩氣兒。」爐頭剛坐下裝煙點火,勺娃矜持地問:「你還想讓我給你做『罵打操』那三件事不?」爐頭從嘴裡拔出菸袋,從椅子上溜下來就雙膝跪倒了,連連求告寬恕。勺娃陰冷地笑笑:「你這膝蓋兒很軟和,和彎就彎到地上了?」爐頭說:「好鹿師,我叫你碎爺!你現在咋樣釀製我,我都不吭一聲。」勺娃說:「我罵你嫌臭了我的嘴,打你還怕髒了我的手,用你們河南的話不說日說操,操你尻子會賤了我的求!」爐頭虛汗直冒:「我不是人,是豬是狗是王八是畜生……」勺娃說:「你先前怎樣罵我,現在就怎樣罵你自個;先前怎樣打我,現在你就照那樣打你。站起來開始——」爐頭站起來,左手抽左邊耳光,右手抽右邊耳光,自己撕自己耳朵,擰自己臉皮,口裡連續罵著自己:「我操我媽,我操我奶,操我姐,操……」勺娃抽著煙靠坐在椅背上欣賞這個怪物自打自罵,一邊說:「使勁罵使勁打,不准停下……」直到爐頭掄不動胳膊罵不出聲來死豬一樣癱倒在磚地上為止。勺娃說:「好嘛,你就歇一陣兒起來再干。」爐頭緩過氣歇出了勁,又爬起來重新表演一直反覆表演到後半夜,抽打撕擰得臉皮青紅綠紫耳朵淌血,癱在磚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勺娃說:「算咧,到這兒為止。現在該做第三件事了。脫衣抹褲子,快點!」
勺娃走到門口拉開門,在門前台階上折了三下手掌,停不大會兒走進五個人來,全是勺娃托街楦子在城裡找來的要飯的,個個都是精壯小伙子。爐頭已經脫光了衣服蜷在牆拐角。勺娃說:「弟兄們,明白到這兒來做啥不?」五個人都面面相覷搖頭不曉。勺娃說:「我跟弟兄們一樣,也是討吃要喝進城的。牆拐角那個人,見了叫化子就拿勺子砍砸腦袋。弟兄們,今日個出口氣吧!」五個人嗷嗷叫著拘挽袖伸胎膊。勺娃說:「這個人是個尻子客賤種。你們操他的尻子。操一回我給你一塊大洋,誰當場操完了我立即兌現。」說罷就把一摞子白光光的銀元堆到桌子上。五個人瞪大了眼睛瞅著銀元,眉里眼裡都活泛起來了,竟然為爭先拿一塊銀元而爭執起來。勺娃把五個人按個頭從高到低徘了順序,說,「弟兄們甭爭甭搶,銀元你們掙不完,我還怕你們掙不完咧。開始操吧,操完畢自己去拿錢。」說罷就退到裡間套房裡去了……過了許久,勺娃走出套間,桌子上的銀元摞子還沒消下去一半,爐頭已經像死豬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胯骨底下壓著一堆腥臭的血污。勺娃說:「弟兄們,把剩下的銀元分了,順手把這人抬出去撂到城牆根完事。」
鹿馬勺隨後回到原上。他雇了一輛雙套馬車,車上裝著整袋整袋的麵粉蔬菜牛羊肉和炒鍋炒瓢勺子等等。他請大哥二哥幫忙在豁敞的院子裡壘起鍋台安上風箱,晚上煮爛了牛羊肉,第二天就到村子裡請那些過去給他施捨過飯食的大爺大伯婆嬸嫂子來吃一碗羊肉或牛肉泡饃。白鹿村裡的施主吃過以後,再邀請到臨近的村莊,隨後就成為整個原上所有施主自動趕來享受了。馬勺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裡,從早列晚侍立在灶鍋旁親手掌勺,把一碗又一碗煮熟的泡饃送到恩人手裡,他們就蹲在院子裡吃。馬勺沒有空閒和人們說話,許多人看著累得皮鬆眼戲的小伙子滴下了眼淚,這個討飯娃子是個情深義重的君子哩!有個沒有施捨過的人也混雜進來撈一碗泡饃吃,用筷子一攪攪出一窩麥糙,悄悄放下碗溜了。原來這個人非但沒給馬勺一塊饃,反吆喝狗咬爛了馬勺的腿……馬勺報答了所有有恩於自己的人,也報復了傷害過自己的人,那個臨時壘砌的灶鍋才宣告熄火。
隨之,馬勺便開始置田買地修築房屋,驟然間成為白鹿村的首富。兩個哥哥不再出門去熬長工,反而雇用起長工來了。馬勺仍然到城裡去繼續耍勺子,然後把銀元不斷送回原上,交給兩個哥哥擴大耕地、增添牲畜、建築房舍……那時候,白嘉軒的祖先還在往那只有進口而無出口的木匣里塞著一枚銅元或兩隻麻錢。馬勺發財的事強烈刺激著原上人,隨之出現了一個進城學炊的熱cháo。窮漢家娃子長到十四五,不再像以往那樣會都出門去給人家熬長工打短工,而是背上薄薄的被卷進城學烹調手藝去了。鹿馬勺獲得的成功成為他們忍受艱辛和凌辱以圖出出人頭地的強大動力。人門尊稱開創這條生活新路的鹿馬勺為勺勺爺,而後來不斷加入到這個行業里的人被稱為勺勺客。從此升端一直延續到百餘年後的今天,烹調手藝仍然在六十四行謀生手藝占有主體位置,白鹿原以出勺勺客聞名省內外。
鹿馬勺無可置疑地成為鹿姓這一門族裡產生了巨大影響的一個人。不僅僅是把瀕臨倒灶的家業振興起來,重要的是他具有自己的思想和理論,深深地影響著鹿家門族裡一代又一代的子孫,顯示著與白家迥然相異的家風和氣性。鹿馬勺用他掄勺子掙來的薪金和賞銀在白鹿村置地蓋房,僅僅控制到土地房屋牲畜可以在村子裡數上頭家的程度就適可而止,然後把心力轉到孩子的讀書上頭。馬勺靠一把勺子出入官府和上流社會的各種場合,經見的大世面大人物在整個家族的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大世面的氣魄豪華和大人物的威儀舉止,深刻地烙刻到心頭,在他感到幸運的同時又伴隨著自卑。那種不斷重複的生活經歷和越烙越深的印象終於凝結一個結論,要供孩子念書,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上流社會坐一把椅子占一個席位,那才是家族真正的榮耀;至於自己嘛,說到底還是個勺勺客,是把一碟一盤精美的萊饌燴炒出來供大人闊人們享用的下人,只能在灶鍋前舞蹈而絕對不能進入自己創造的宴席。馬勺娶妻生子以後就開始實現這個目標。為此他一胎趕著一胎讓女人為他生育後代。女人確也像個愛生蛋的母雞一共生過十五胎,直到紅絕腰干不來經血。他的命里註定兒少女多,十五胎里有十一個女子四個娃子,最後只有五女二男成人。他在孩子啟蒙的頭一天,就對孩子說:「好好念書。中秀才爸給你放糙炮,中舉人就放銃子演大戲。」兩個兒子許是智力平庸,也許是運氣不佳,只有老二考中秀才,此後連連再考都不能中舉。馬勺死時就把遺願留給後代:「記住,孫子曾孫子誰中秀才中舉人或者進士,就到我墳上放炮響銃子,我就知道鹿家出了人了。」這個奮鬥目標一代一代傳下來,竟然連在老馬勺墳頭放糙炮的機會都不再有。鹿子霖對兩個兒子兆鵬兆海十分看重,瞅定有實現祖宗遺願的寄託了了,不料中途而廢。
鹿馬勺艱難曲折的人生經驗是留給鹿姓門族的第二大理論思想。他對兩個剛剛懂事的兒子簡明扼要地灌輸這種思想:無論你將來成龍或是成蟲,無論是居宮還是為民,無論你是做莊稼還是經商以至學藝,只要居於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於人,就要受欺,你必須忍受,哪怕是辱踐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只是忍受而不思報復永遠忍受下去,那你註定是個沒出息的軟蛋狗熊窩囊廢;你在心裡忍著,又必須在心裡記者,有朝一日一定要蹺到他頭上,讓他也嘗嘗辱踐的味道……越王勾踐就是這樣子。「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踐!」鹿馬勺一句話概括了自己,把一個千古傳育的臥薪嘗膽以圖復國的越王勾踐個性化具體化了。為了加深娃子們的記憶和理解,他把自己醉辛的經歷經過適當的改編進給他們,特別把自己冬天穿著單褲攜著討飯馬勺走進省城的經過講得格外詳細,在哪個村子被狗咬,在哪個村子的廟台上過夜都講得一絲不亂;到飯館被爐頭用勺背勺沿兒敲腦袋打耳光撕耳朵擰臉蛋也都一件不漏地講了,只是把爐頭走自己「後門」的醜事做了重大修改,說那個老畜生把尿撒到他的臉上,那時候他就是臥薪嘗膽的勾踐。他對後來報復那個老畜生的情節也做了重大修改,說成了皇城裡的兵卒成百人一撥接一撥往那個老畜生臉上撒尿,直到淹得半死……那時候,他就是重新得國凌遲吳王的勾踐。這個個性化了的勾踐精神就一代一代傳下來,成為鹿家在白鹿原撐門立戶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