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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黑娃仰慕地瞅著朱先生,老人的頭髮全部變白,像一頂雪帽頂在頭上;眉目上豁朗透亮,兩隻眼睛澄如秋水平靜碧澈;瘦削的臉頰上,通直的鼻樑更加突兀高聳;鼻翼和嘴角兩邊的弧形皺摺從長到短依次遞減,恰如以口為中心往兩邊盪開的水紋;兩隻耳輪也變得透亮,可以看見纖細的血管;整個面部的膚色顯現出白皙透亮的奇異色澤,像是一條排泄淨盡穢物正要上蔟吐絲網繭的老蠶。黑娃誠懇地說:「先生的頭髮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來還沒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蠶老一時嘛。」黑娃再三叮囑朱先生保重:「我過一段再來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說:「免了吧,你甭來了。你再來我就不理識你,不跟你說話了。」

    第二天午飯後,石印館老闆送來十套剛剛印出的《滋水縣誌》。藍色硬質紙封皮,二十九卷分裝成五冊。朱先生接住散發著墨香氣味的志書,折膝跪拜在地:「請受愚夫一拜。」石印館老闆慌忙攙扶起朱先生,嚇得臉都黃了:「天爺爺,我這號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潛然淚下:「我在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辦成了,我就等著書出來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進縣府,新任的縣長認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認識縣長。因為國事頻仍,新來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縣賢達紳士,一來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糧征捐征丁的軍務大事當中。新任縣長姓鞏,臉上有稀稀拉拉幾粒麻點,一看見朱先生,劈頭就問:「你是哪個聯保所的?壯丁征齊了沒?」朱先生笑笑說:「我不在聯上,也沒在保上,我在書院編縣誌。」鞏縣長自覺鬧下誤碼會:「那你去編你的縣誌,到這兒亂串啥哩!」朱先生說:「縣誌編完了要付印,給編纂先生的工錢也該清了,請你給撥一點經費。」鞏縣長脖子一仰:「哪裡有錢呀?」朱先生說:「用不了多少錢,少買兩桿槍就足夠了。」鞏縣長瞪大眼睛問:「你說這話味氣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氣?」朱先生笑著說:「鞏縣長快甭說傻話,共產黨要聽見你這話該興蹦了!」隨之用求乞的聲調說:「你指fèng松一下漏幾個零錢給我印書,不過少買兩桿槍嘛!」鞏縣長已不耐煩:「你閒得沒事幹啦,編什麼縣誌!也不睜眼看看時勢?你快走吧,我還忙著!」朱先生紅著臉說:「你把轟出房子,你真是個好縣長。我還沒給人攆過,今日真是萬幸!」

    朱先生還不死心,於無奈中找到石印館,對老闆說:「你算一下得多少錢?」老闆說:「我印先生的書不賺錢,過去印過幾回不賺,這回還不賺。可當今紙張油墨都漲得翻了幾個筋鬥了。」朱先生說:「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闆仍然不不摸算盤不算帳:「印的越少越賠錢。」朱先生便向老闆學說了被鞏麻子轟攆出來的恥辱,特意說明此稿凝聚著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縣最新資料的集結,生怕火燒水淋鼠啃失傳了,現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時再擴印。朱先生說:「你不算帳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裡沒錢。我伐書院一棵柏樹送你百年之後作枋板,在我乍是頂帳,在你算是義舉。」老闆左手一揮,就顯得乾脆豪:「不說了,啥話也不說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時間,親自把八套縣誌分頭送給編纂過它的八位先生,終於了卻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縣的山區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書的機會又一次遊覽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縣境的秦嶺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聳立是山中的偉丈夫;滋水縣轄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實敦厚坦蕩如砥,是大丈夫是胸襟;滋水縣的滋川道剛柔相濟,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舊,而世事已經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陳詞,掃蕩滿川滿原罌粟的世態,也不似他鐵心柔腸賑濟饑荒的年月了。荒蕪的田疇、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臉色,鮮明地預示著: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毀滅的盡頭,那就是主宰原上生靈的王朝將陷入死轍末路。這一切擺在那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無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絲作為了,這畢竟不是犁毀罌粟,更不是放糧賑濟那種事。朱先生把第九套縣誌托人轉送給那位「好人難活」的縣長,剩下最後一套留給自己。做完這些事,朱先生頓時覺得自己變輕了,對妻子朱白氏說:「我的事辦完了。把懷仁懷義和媳婦叫來,咱們一家子在這兒吃頓團圓飯。咱們都該離開書院了。」

    朱白氏托人捎話叫來了兩個兒子和大兒子的媳婦。媳婦懷裡抱著個滿身都是辱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孫子接到手時舉到臉前,像是鑑賞一件貴重物品,隨後就對著哇哇哭叫的孫子朗聲說:「爺爺重見天日就靠你羅!」朱白氏不在意地接過孩子咕噥說:「你對奶娃兒也說些不著天不著地的話。」大兒子懷仁以為父親對孫子寄予厚望而滿心歡悅。二兒子懷義站在後頭,不太關注父親對侄兒的評頭論足,有點冷漠地瞅著侄兒被傳來接去,又回嫂子懷裡吸吮奶子。午飯時,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盤菜,兩葷兩素,主食是黃澄澄的小米乾飯,喝的是煮過小米的稠汁湯。朱先生的心情特別好,把盤裡的菜先抄給朱白氏又抄給兒媳婦,接著再給大兒子小兒子碗裡抄,溫情厚愛盡在那雙竹筷子上流動。兒媳竟然被公公的舉動感動得熱淚盈眶。

    午飯後的陽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兒老少坐在陽坡下曬暖暖,這是難得的一次合家歡聚的機會。大兒子懷仁長到十六歲,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務,過二年給他娶下一個媳婦。二兒子懷義也是長到十六歲送回家去,讓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管理牲畜。他讓他們上他膝下讀書以識禮義,然後送他們回老家去獨立生活,做一個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農人,絕不許他們從政從軍甚至經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稅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兒子如數交納糧捐,卻把小兒子懷義隱匿在書院裡。田福賢的保丁尋到書院,朱先生說:「我那年為打倭寇當兵,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結果呢,泡兒閃了去不成了,在國人面前放了空炮,說了假話,丟光了面子,我那陣兒就發誓,我再不當兵,子子孫孫都不當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話端給田福賢,再端給縣長書記,我的娃娃不當兵。」懷義果然因此躲避過去,但只能算個半免徵戶。頻頻加派的各種捐稅,整得懷仁賣牛又賣地,幾乎瀕臨破產。朱先生對兒子說:「夠了。咱們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糧都納上了,納夠了。咱們對國家仁仁義義納糧交款,可而今這國家對百姓既不仁也不義了。他們誰再催糧催款時,你叫他來書院來朝我要。」果然再沒有人朝懷仁死催硬逼了。懷仁後來把這種變化說給父親時,不無慶幸和竊喜。朱先生聽罷,卻滿臉愧疚:「爸用麵皮給你蹭掉了丁捐,鄉黨鄉親該用白眼翻我了……」無論如何,懷仁總算保住了最後五畝土地而沒有完全破產,靠精打細算又給空閒許久的牛圈裡添進一頭小牛犢……現在,靜謐的白鹿書院裡溫柔的陽光下,坐著一個兵荒馬亂的世事裡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員。朱先生轉過頭對妻子說:「你再給我剃一回頭。」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說『再剃一回』?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說:「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學會摳字眼了。」兒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懷裡,鑽進灶房替公公燒熱水去了。懷仁說:「爸,讓我媽歇著,我來給你剃頭。」朱先生溫厚地笑笑:「你想在我頭上學手藝嗎?」懷義爭著替哥哥作作證:「俺哥剃頭一點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都燜了頭求拜他給剃哩!」朱先生驚訝地說:「這倒不是錯,給鄉親剃頭總比在他們頭上『割韭菜』好哇!懷仁你啥時候學成剃頭手藝了?」懷義又搶嘴抱屈地說:「俺哥在我頭上練刀子練出師了!頭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個口子沾一撮棉花。我說,哥呀,你甭剃那半邊了,留下明年種芝麻……」朱先生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眼淚溢出。懷仁厚誠地說:「爸,你這下相信了吧?我來給你剃。」朱先生仍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給你爸頭上種棉花呀?你把棉花地賣了交了捐款沒處種棉花了不是?」懷仁仍然溫厚地說:「甭聽懷義盡糟踐我的手藝,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了。」朱先生輕輕搖搖頭:「我還是信服你媽的手藝。你媽給我剃了一輩子頭,我頭上哪兒高哪兒低哪兒有條溝哪兒有道坎,你媽心裡都有底兒,閉著眼也能剃乾淨。」朱白氏用臉偎著孫兒的臉蛋兒,斜過眼丟給朱先生一個慈愛嗔怪的眼色。兒媳端著銅盆放到太陽下說:「爸,你趁水熱快來燜頭髮。」

    朱先生走到銅盆跟前低下頭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聲「等一下甭急」,把孫子交給兒媳,一邊挪著小腳一邊從腰後解開圍裙系帶兒,把那條藍色印花圍腰布巾圍到朱先生脖子上,一隻手按著朱先生的頭,一隻手伸進臉盆里撩起水來。朱先生猛乍揚起被妻子按壓著的腦袋問:「你看看我還有幾根黑頭髮?」

    「沒有黑的了,儘是白的。」

    「你仔細看看還有沒有黑的?」

    「我連一根黑頭髮也尋不見。」

    「你沒仔細尋嘛!去,把老花鏡戴上仔細尋。」

    朱白氏從台階上的針線蒲籃里取來花鏡套到臉上,一隻手按著丈夫的頭,另一隻手撥拉著頭髮,從前額搜尋到後腦勺,再從左耳根搜上頭頂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額頭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覺溫順地聽任她的手指翻轉他的腦袋撥拉他的髮根,忽然回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在頭髮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頭按壓在大腿上,分開馬鬃手似的頭髮尋逮里蠕蠕竄逃的虱子,嘴裡不住地嘟嚷著,啊呀呀,頭髮上的蟣子跟穗子一樣稠咧……朱先生的臉頰貼闃妻子溫熱的大腿,忍不住說:「我想叫你一聲媽——」朱白氏驚訝地停住了雙手:「你老了,老糊塗了不是?」懷仁尷尬地垂下了頭,懷義紅著臉扭過頭去瞅著另處,大兒媳佯裝餵奶按著孩子的頭。朱先生揚起頭誠懇地說:「我心裡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個媽!」說罷竟然緊緊盯瞅著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聲「媽——」兩行淚珠滾滾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顫,不再覺得難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著有些可憐的丈夫,然後再把他的腦袋按壓到弓曲著的大腿上,繼續撥拉髮根搜尋黑色的頭髮。朱先生安靜下來了。兩個兒子和兒媳準備躲開離去的時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驚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變白了,下半截還是黑的——你成了一隻白毛鹿了……」

    朱先生聽見,揚起頭來,沒有說話,沉靜片刻就把頭低垂下去,抵近銅盆。朱白氏一手按頭,一手撩水燜洗頭髮……剃完以後,朱先生站起來問:「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氣,在衣襟上擦拭著刀刃子說:「你這頭髮白是全白了,可還是那麼硬。」朱先生意味深長地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朱白氏並不理會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還等著再剃一回嗎?」朱先生已轉身扯動腳步走了,回過頭說:「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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