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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等到夜裡,黑娃把陳舍娃交給兩個團丁,明說是要踏察一下游擊隊轉移的路線,暗裡給衛兵交待說:「快把這個瘟神送走,送得越遠越好。」陳舍娃的好夢還沒做完,就給兩個團丁處死了。
韓裁fèng故技重演,於黎明時分又和衛兵糾纏不休。黑娃拍著衣服走到門口調侃起來:「五舅,你又來要錢抓藥嗎?你到底是抓藥還是抓『泡兒』?還是夜個黑間把錢孝順給軲轆子客啦?」韓裁fèng大聲嘟嚷著走過來:「黑娃,你咋能這樣跟你舅說話?嗯?你舅再窮還是你舅……」韓裁fèng進門以後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丟了一隻公雞。」
「你怎麼不小心呢?」
「問題複雜了!原先說的事得變。」
「你的公雞我逮住了,已經宰了吃了。」
「噢呀好!」
韓裁fèng頓時鬆了一口氣,向黑娃說起陳舍娃叛逃的事。陳舍娃槍法好,毛病也多,最要命的是亂搞女人敗壞游擊隊聲譽,要受處分。韓裁fèng說:「我估計他會投奔你來。虧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裡就麻達咧!」黑娃說:「我可沒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雞給宰了!」韓裁fèng說:「要是沒有啥影響,咱們還按原計劃行事。」黑娃說:「事不宜遲。」韓裁fèng出門時又嘟嚷起來:「舅跟你要倆錢,比毯上割筋還疼!五舅明日哪怕病死餓死也不尋你了。」黑娃冷笑著調侃:「我開個銀行也招不住你吸大煙耍軲轆兒,你不來我燒香哩!」
一切都設計得準確無誤。這天夜裡,哨兵報告發現游擊隊,黑娃問:「是不是進攻?」哨兵說:「看樣子像是路過。」黑娃當即命令:「用炮轟!」熱烈的大炮的轟鳴無異於禮炮。黑娃當即馳馬稟告團長,不料一營長白孝文和二營長焦振國聞聽炮聲之後已趕到團部,立即報告了開炮的原因,而且極力鼓動團長調一營二營步兵去追擊。張團長喪氣地說:「長八腿也攆不上了!」
大約過了十來天,在保安團最高的軍務會議上,張團長傳達了省上關於全面徹底剿滅共匪的緊急軍事命令,縣保安團要由守城轉入大進攻。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親自到會動員:全國已經開始了對共匪的總體戰,三個重點進攻區,本省就占一個,而且是共匪的司令部。本縣保安團要進山剿滅游擊隊,還要加緊清除各查村各寨的共匪地下組織,白鹿原仍是重點窩子。岳維山最後說:「現在到了徹底剿滅共匪的時候了,諸位為黨國立功的時候到了。」
當動員會進行到尾聲的時候,白孝文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鹿營長,我聽說有個共匪游擊分子投奔你來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滿不在乎地說:「我把他給崩咧!」白孝文說:「你該問問清楚。他來投你,肯定肚裡裝著情報。」黑娃輕淡地笑笑:「咋能不問呢?這貨是亂摸女人給游擊隊處治後逃來的。一問三不知,是個廢物。我還擔心他是游擊隊放出來的誘餌哩!」白孝文仍不甘罷休:「按咱們各營的職責,這事該著我管。」黑娃笑著:「那好,下回再有投來的游擊隊分子,就交你發落,我倒省了事!」張團長說:「事情的職責弄清就行了。」岳維山說:「非常時期,大家務必精誠團結,齊心剿共。」
按照各營原先的職責,結合新的剿共任務,張團長重新調整了兵力部署,二營被抽調出來剿滅秦嶺里的游擊隊,再由一營白孝文的屬下抽出一個排,加強到二營,交焦振國指揮,組成一個加強營;一營再掃募一排團丁補充齊全,不僅要守護縣府安全,而且要主動出擊配合各個聯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組織;只有三營黑娃沒有太大變動,仍然堅守古關峪口,以防止游擊隊偷襲縣城,因為大炮暫時派不上用場……
黑娃仍然堅持已經形成規律的生活習慣,清早起來,先舞劍,後練太極軟功,然後誦讀。好久沒有領教朱先生了,在二營長焦振國領著團丁進山以後,黑娃於傍晚時分騎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馬拴在書院門外的樹上,走進門去。看見朱先生坐在庭院當中,背向大門,面向原坡,破舊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顆雪白銀亮的腦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後坐下來,朱先生把倚先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來,笑著問:「你還有閒心到這兒來?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來殺豬逮貓哩嗎?」黑娃聽不懂解不開就隨口答應說:「我還是原馬原鞍原樣未變喀!」朱先生又說:「你怎麼就能輕鬆呢?不看看這回這風颳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陣兒,才解開了朱先生的話,先生把政府對共產黨的全面進攻稱為颳大風,「一家老少忙活起來」隱喻上自蔣介石下至地方聯保大小官員都動員起來,「殺豬逮貓」則清楚不過是指共產黨的兩位領袖朱德和毛澤東了。黑娃驚奇地問:「先生足不出院,對時局怎麼知曉?」朱先生又說:「風颳到我耳朵了。」
不久前,發生過一件不尋常的事。也是一個夕陽慘澹的傍晚,國民黨滋水縣縣部書記岳維山由白孝文陪引著登門造訪朱先生。岳維山對朱先生克服包括經費在內的種種困難表示欽佩,一再說明自己是剛剛得知編印縣誌發生了經費問題,以彌補過失的口吻問:「先生,你說還得多少錢?」白孝文接著說:「岳書記也是文墨人,很關心縣誌編印的事,只是黨務太忙。昨日一聽說經費困難,今日就來解決問題。姑父你敞開說吧,岳書記一句話,啥問題都解決了。」朱先生說:「不過是買一兩支槍的錢。」岳維山說:「明日就給你送來。」朱先生笑笑說:「不用了。我賣了書院的兩棵柏樹,石印款交齊了。還是留下錢買槍吧!槍炮當緊。」岳維山還是堅持要把款子送來:「那就把這錢發給諸位先生,先生們編縣誌勞苦功高啊!」朱先生搖搖頭:「先生們早都各回各家了。」岳維山聽罷換了話題,大聲重氣地稱讚朱先生發表「抗日宣言」的事,在三秦以至在全國造成了巨大的感召力:「先生身上體現著我中華民族的正氣。」朱先生卻像被人揭了瘡疤一樣難受:「唔!你怎麼又提出一壺沒燒開的水來!」岳維山說:「關鍵不在你去成去不成前線,在於你那一紙聲明,勝過千軍萬馬。」朱先生自嘲地說:「連個屁也頂。我在國人面前發了宣言而不能踐行,這張臉可是丟遠了丟光了。」白孝文插言解釋說:「姑父從來是言行一致的,沒有人這樣看。」岳維山接著向朱先生講述了國共兩黨戰鬥的局勢,說是三個月可在全國徹底消滅共產黨,一個完整的中國和一個政黨的大統一局面即將到來。岳維山說:「為了促進全國民眾團結反共的大局形成,請先生再一次發表聲明——」
「你繞了那麼多彎路才歸到正宗上。你叫我發表什麼聲明呢?」
「就像你發表的抗日宣言一樣嘛!」
「可倭寇已經投降了。」
「當然,這個聲明是支持委員長的剿共聲明。」
「我寫這樣的聲明能頂啥用呢?」
「我剛才說了,以先生在學界的聲望和先生的品行,將會影響一大批學人團結起來消除內患。」
「我現在才弄清白這是一宗買賣:我寫一紙反共聲明,你撥一筆經費給我和諸位先生當犒勞……」
「先生過敏了。這是兩碼事,不能串結一起。」
「可我還沒有徵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們願意不願意跟我再一次聯合聲明?」
「先生起糙一份底稿,我讓孝文騎馬去找各位先生,簽上個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買賣,我得先看看岳書記出多大價錢,你讓孝文把錢拿來,咱們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先生把話說白了嘛……」
第二天早飯後,白孝文竟然真的來到書院。朱先生說:「誰說岳維山說話不算話?這回這事辦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錢掏出來數一數。」白孝文恭敬地從布袋裡掏出一摞摞用紙封著的銀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統共五百塊。」朱先生做出貪婪的財迷口氣說:「你把那些摞子都拆開,給我一個一個當面數清白。我要一個一個檢驗是不是假貨。而今假貨比真貨還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開一摞摞銀元的封皮紙,在兩隻手掌里碼數著,銀元互相碰撞的聲音清亮純真。白孝文說:「姑父,沒錯兒,整五百數兒。」朱先生盯著孝文說:「你們那位岳書記是個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說:「岳書記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說笑話?」朱先生說:「他掏這麼大價錢買我一紙空文,不覺得蝕本?」孝文說:「岳書記很看重姑父的聲望。」朱先生又搖頭了:「我要是真有聲望,那他出的這價碼又太小了!五百塊現洋能買下我這個大先生的大聲望嗎?」白孝文連忙說:「我也覺其太少。我回去再給岳書記說說。」朱先生突然歪過頭:「其實我連一個麻錢也不值。岳書記的買賣爛包了。」白孝文說:「姑父盡說笑話。你把聲明底稿給我吧,岳書記對這事抓得很緊。」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說:「我還沒寫哩!」白孝文說:「姑父,你說個確切時間,啥時候能寫成?我再來取。」朱先生說:「你來時再帶兩個團丁,甭忘了拿一條麻繩。」白孝文不解地問:「帶那做啥?」朱先生平靜地說:「你們在一個窩裡咬得還不熱鬧?還要把我這老古董也拉進去咬!你快裝上現洋走吧!你給岳書記說,五百大洋買我這根老筒子槍的買賣爛包羅……」
朱先生對黑娃敘說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接著說:「我把看守大門的張秀才也打發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獨一個了。我從早到晚坐在院子裡等著人家來綁我,大門都不上關子。你剛才進來,我還以為孝文領著團丁綁我來了呢!」黑娃默然無語地搖搖頭,隨後把話題岔開:「先生請你再給我指點一本書。」朱先生說:「噢!你還要念書?算了,甭念了。你已經念夠了。」黑娃謙恭地笑著:「先生不是說學無止境嗎?況且我才剛剛入門兒。」朱先生說:「我已經不讀書不寫字了,我勸你也甭念書了。」黑娃疑惑地皺起眉頭。朱先生接著說:「讀了無用。你讀得多了名聲大了,有人就來拉你寫這個宣言那個聲明。」黑娃悲哀地說:「我只知你總是向人勸學,沒想到你勸人罷讀。」朱先生說:「讀書原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無一不是盜名欺世;你把念過的書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讀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強先生,又把話題轉移:「有一句話要轉告先生,兆鵬走了。」朱先生表現詫異的神情:「到哪裡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隨口說:「唔!歸窩兒去了。」
黑娃從坐著青石凳站起來,從腰裡襯衣口袋掏出一本書來說:「兆鵬走時讓我送給你,是毛澤東寫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擺擺頭:「我剛才說過,不讀書不寫字了,誰的書我都不讀了。」黑娃說:「這書我看了,寫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的治國策略。」朱先生說:「毛的書我看過,書是寫得好,人也有才。可孫先生也有才氣,書同樣寫得好,他們都是治國興邦的領袖。可你瞅瞅而今這個雞飛狗跳牆的世道,跟三民主義對不上號嘛!文章里的主義是主義,世道還是兵荒馬亂雞飛狗跳……」黑娃悄聲說:「聽說延安那邊清正廉潔,民眾愛戴。」朱先生說:「得了天下以後會怎樣,還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鬥起膽子問:「先生依你看,他們能得天下不能?」萬萬料想不到,朱先生斷然肯定:「天下註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總是用一種隱晦朦朧的言辭,須得問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測,從來也不給人直接做出有與無是或否的明確判斷,何況如此重大的國家未來局勢的預測?於是陡增了興趣和勇氣:「先生的憑證?」朱先生輕鬆地說:「憑證擺在人人面前,誰都看見過,就是國旗。」黑娃奇怪地問:「國旗?」朱先生慡朗地說:「國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國民黨不是?是。可他們只是在空中,滿地可是紅嘛!」黑娃醒悟後驚奇地叫起來:「這個國旗我看了多少回卻想不到這個……」朱先生也哈哈笑起來:「兆謙呀,你只作耍笑罷了。這是我今生算的最後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