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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在白鹿原東南方向的秦嶺山地有一座孤峰,圓溜的峰體通體勻稱,形狀酷似女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樑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廟,裡頭坐著一尊怪神。那神的腦袋上一半是女人的髮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亂發;一隻眼睛如杏仁顧盼多情,另一隻眼睛是豹眼怒,一隻細柔精巧的耳朵附著耳環,另一隻耳朵直垂到肩上;半邊嘴唇下巴和半邊臉頰細膩光潔,另半邊嘴唇下巴和臉頰則鬚毛如蓑糙;半邊胸脯有一隻渾實翹起的辱房,另半邊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兒似的黑色辱頭;一隻腳上穿著粉紅色繡鞋小到不過三寸,另一隻腳赤裸裸綁著麻鞋;只在臀部裹著一條布巾,把最隱秘的部分掩蓋起來;一條光滑豐腴的手臂托著一隻微微啟開的河蚌,另一條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著一把鐵鑄的棒槌。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諧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為棒槌神會日,會的時間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時分達到盛期。近處的人一般在家喝過湯去趕會,遠處的人早早動身趕天黑時進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著不孕的媳婦裝作走親戚出門,竹條籠兒里裝著供品和自食的乾糧,上邊用一條布巾嚴嚴地遮蓋起來,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然後婆媳倆人在棒槌神前點蠟焚香叩拜一紼,再擠出廟門時,婆婆給媳婦從頭頂罩下一幅蓋臉的紗布,倆人約好會面的地點,婆婆就匆匆走開了。這時候,藏在樹幹和石頭背後的男人就把蓋著臉的女人拉過去,引到一個僻靜的旮旯時,誰也不許問誰一句話,就開始調逗交媾。這些男人多是臨近村愛占便宜的年輕人。完事以後,媳婦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還不放心,引著媳婦再燒一回香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婦推開黑暗裡去,而且說:「咱們遠遠地跑來婦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穩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婦仍由婆婆領著來謝神。那時候,婆婆牽著媳婦的手絕不鬆開,謝罷棒槌神就早早歸去了。白鹿原流行著許多以此為題的罵人的話,倆人發生糾紛對天賭咒時說:誰昧良心誰就是棒槌會上拾下的……
白嘉軒聽了冷先生主意悶聲不語。擱任何人說出這種惡毒的侮辱性的話來,白嘉軒的棗木拐杖早掄到他的鼻樑上去了。白嘉軒說:「冷大哥,你的話越說越冷。」冷先生卻不以為然地擺擺頭:「話丑理通。讓她去一回,懷上了就能斷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懷,你就休她。再說回來,萬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懷上了也就有了後了,總比抱養下的親些。誰能知道這個底哩?」白嘉軒只顧著一袋接一袋吸悶煙,許久才瓮聲瓮氣地說:「那一條路先擱下甭走。你先給三娃子治病,全當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萬一治不好再說……」這時候,他在心裡構思完成了一個比冷先生說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後交給母親趙氏去實施。
那天晚上,白趙氏把饃饃切成薄片下油鍋炸了,又打下五個荷包蛋,親自到馬號里去叫兔娃吃晚飯。兔娃看著黃亮蘇脆的油炸饃片和白晶如玉的雞蛋傻愣愣不敢動手,問:「俺叔哩?」白趙氏說:「你叔吃過了,尋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罷咧,給婆幫個忙。」兔娃嘿嘿嘿笑起來:「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還做這些好吃喝做啥?」白趙氏說:「乾重活就得吃飽啊兔娃。」兔娃就風捲殘雲似的吃喝起來,直吃得熱汗騰騰連連打著飽嗝:「婆你說幹啥重活,我去干。」白趙氏說:「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說要個童男陪睡做伴驅邪,你就給你三嫂做兩夜伴兒。」兔娃自幼受到鹿三嚴厲的管束,對男婦間的隱秘渾然不通,天真的笑了:「這有啥哩嘛!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趙氏說:「婆跟你說笑哩!牲口餵飽了沒?」兔娃說:「再拌一槽糙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趙氏淡淡地說:「也甭急。神說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兒。」兔娃說:「等牲口咆完一槽糙,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趙氏壓低聲音告誡兔娃:「陪你三嫂睡覺做伴兒的事,對誰都不敢說一個字兒,說了神拔你的舌頭!」
一切都設計得天衣無fèng不留間隙。時間的選擇是最關鍵的事情,白趙氏早探准了孝義媳婦「騎馬」和「撤鞍」的規律性時間,直等到二媳婦要去娘家參加小弟弟婚禮的時日。孝義被白嘉軒打發到山裡去找哥哥孝武,讓他跟上馱騾把藥材發回西安,家裡需得錢用。孝義就帶著冷先生為他焙制的藥丸藥麵兒進山去了。白嘉軒早早躲到中醫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給小兒子完婚,他和抓藥的相公對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經常性娛樂。整個四合院裡剩下三媳婦和白趙氏。白趙氏在兔娃吃飽出門以後,突然感到心口裡頭敝悶難忍,撈起桌上那把白銅水煙壺抽起來。難挨的沉悶等待中,終於聽見院裡響起兔娃歡蹦蹦的腳步聲。三媳婦廈屋門板扭一聲響,白趙氏的心猛然跳彈起來,她走出屋子在院子裡咳嗽一聲關了街門,返回來經達廈屋門外時說:「天不早了,快睡覺,明早還要起早幹活哩!」說罷,佯裝回上房去睡覺,又踅過來貓兒似的扶在窗台上屏氣靜聽。她不能安心去睡覺,好傻愣愣的兔娃萬一不從叫喊起來怎麼辦?準備採用緊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三嫂我睡哪達?」
「你順勢就睡炕邊那達。」
「三嫂呀,你害啥病還要人做伴兒?」
「不興問,問了神拔舌頭!」
一陣嗄嗄啦啦脫衣的聲音,之後便是一片沉靜。兔娃突然嘎氣地叫起來:「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長大了你還給我吃奶……」三媳婦禁斥說:「瓜熊,再喊神拔你舌頭!」兔娃忍俊不禁壓低聲兒又說:「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婦大約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嗚嗚哇哇地還在說:「三嫂,你咋這樣子……哎喲媽呀!三嫂呀……這樣子僚得很呀……」
白趙氏鬆了一口氣離開廈屋窗戶,臉孔燒辣辣的輕腳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驚訝地問:「啥響哩?」三媳婦說:「貓。」白趙氏走回上房裡屋忍不住罵:「你媽才是貓!」
三個月後,三媳婦出現嘔吐現象。白嘉軒送給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襖:「你的醫術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謝酬的同時,也接受一個弄虛當真的事實,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來。六月三的棒會還遙遙未到,三娃子媳婦懷孕的事實只能歸功於冷先生的藥方,至於毛病在誰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軒第二件處理的善後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飯桌上很親熱地對兔娃說:「兔娃,你不小了,該娶媳婦了。房子是拆爛補渾呀,還是重蓋?」兔娃說:「俺爸給我說過,不准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錢,他給也不要,不准俺哥在老屋蓋房。」白嘉軒說:「噢!我明白了,你是錢不夠。你說你有多少錢,讓叔給你盤算一下。」兔娃說了他爸死時留給他的錢數。白嘉軒說:「這點錢嘛,只能逮個椿媳婦。」兔娃羞羞在笑了。白嘉軒說:「先訂媳婦,再拾掇房屋,過年就把媳婦娶回來。錢嘛,叔給你包了,也算是補你爸舊情。」
當三媳婦的肚子一天天隆重起時,白趙氏對她的厭惡也一天天增長,幾乎不用下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臉,甚至發展到一看見三媳婦端來的飯食就噁心,卻又說不出口罵不出聲。白趙氏日漸消瘦,到麥收後三伏酷暑的悶熱氣浪里,終於咽了氣。白嘉軒本想隆重埋葬勞苦功高的母親,可是愈來愈可怕的兵荒馬亂不容許他盡孝心,村裡的年輕人跑躲一空,連幾個得力的幫手也找不到。白嘉軒在母親靈前禱告說:「過三年時世太平了,兒再給你唱戲……」
第二年春天,孝義媳婦生下一個娃子。那時候,兔娃已經和新娶的媳婦的自家廈屋裡過日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軒給兔娃撥過二畝「利」字號坡地,讓他和媳婦去過自家日月,在原上又傳為義舉。白嘉軒再沒有雇用長工,只在收麥時叫幾個麥客來打打短工。
在為母親舉辦葬禮時,朱先生來弔孝,臨走時點了一句:「辭掉長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種不過來咋辦?」朱先生笑說:「好辦!撂給窮人就完了。」白嘉軒只聽從了姐夫的一半話,辭退了兔娃,撂給兔娃二畝地,其餘的土地怎麼也捨不得撂給旁人……
直到解放後,土地改革查田定產劃定成份時,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話,不禁感佩萬端:「聖人聖人,真正的聖人!」因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沒有雇用長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來,才倖免被劃成地主。 正當午歇時候,黑娃剛剛迷糊就被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驚醒,聽見衛兵和一個陌生人在爭執不休,衛兵咬住營長正在休息決不許干擾;來人自稱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種皇親國戚倚老賣老的口氣說:「當了營長難道就不認他五舅了嗎?甭忘了他小時候偷刨我的紅苕給我撕著耳朵……」衛兵仍然不鬆口不放行,說即就是營長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時間進去,黑娃聽著那聲音有點耳熟,卻決不是什麼五舅八舅,舅家門族裡的五舅是個傻子,長到十三四歲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得變成黑色的蘑菇糙帽,串臉胡順蕪蕪雜雜留得老長,嘴裡濺著唾沫星子和衛兵爭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時候的劣跡來。黑娃走到門口隔處竹簾喊:「五舅你進來。」
韓裁fèng仍然嘎聲嘎氣嘟嚷著走進黑娃的門,全部表演顯然都是給衛兵看的。他進門以後更加放大喉嚨責怪起來:「我說你崽娃子真箇當了官不認五舅這窮老漢了嗎?」黑娃笑笑說:「行咧行咧,快坐下韓裁fèng。你下回再來該給我當老太爺了!」韓裁fèng摘掉糙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問:「多年不見了,你這一臉毛長得夠我五舅的資格。弄啥哩?還當裁fèng?在哪達做活?」韓裁fèng說:「改不了行羅!在山裡混一碗飯吃。」黑娃根本信不過:「山裡有幾個人能請得起你扎衣裳?你哄鬼去吧!」韓裁fèng說:「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過我不是掙山里人的錢,我是給我的弟兄fèng補衣服。」黑娃說:「我明白了,你從來就不是個裁fèng。敢問你……」韓裁fèng搶白說:「黑娃,你甭這麼斯斯文文說話。我是秦嶺游擊大隊政委。那年農協垮了,我就進山了。兆鵬三顧茅廬,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說:「我在白鹿鎮見你頭一面,就覺得你是個神秘人兒。你說吧,找我肯定是有要緊事。」韓裁fèng直言直語說:「借路。」於是倆人便達成一種默契捏就一個活碼兒,在從明天起數的未來五天裡,游擊隊將通過古關峪口轉移到北邊。韓裁fèng說:「我這回走了,再見到你時,我肯定不必再給你裝五舅了。等著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說:「兆鵬走的時候也說的是這話。」
韓裁fèng走後的第三天後晌,一個頭上纏著藍布帕子,腿上打著裹纏,腳上穿著麻鞋的山民又糾纏著衛兵要親見鹿營長。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著韓裁fèng路過的消息,以為此人帶來了韓裁fèng新的指令,於是就親自接見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來,這是在山寨里追查謀殺大拇指芒兒大哥兇手時逃走的陳舍娃。陳舍娃一進門就開口喊:「鹿營長,你還認得兄弟不?」黑娃說:「認得認得,你是舍娃子嘛!你後來跑求到哪裡去了?」陳舍娃瞧瞧門口壓低聲音說:「游擊隊」。黑娃幾乎完全斷定他帶來了韓裁fèng的口訊,差點問出「韓裁fèng派你來的嗎?」的話來。未等到他開口,陳舍娃迫不及待地謅媚說:「鹿營長,你立功領賞的機會我給你送來咧!」黑娃問:「啥事?你說清白。」陳舍娃又扭頭瞧瞧門口:「明黑間游擊隊從古關峪口路過,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還不吃嗎?你收拾了游擊隊還不升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氣,嚇得心直往下沉,悶了半天才問:「你怎麼知道?」陳舍娃得意地說:「我偷聽見的。我一聽到就想著把這塊肥肉送給你吃。兄弟在山上頂佩服你的為人,我投了游擊隊就後悔了,總想再投你又沒個機會,這回我是掮著個大貢品投你來咧!」說罷嘿嘿嘿嘿笑起來。黑娃漸漸緩過氣來:「噢呀,我聽明白了,你是叛了游擊隊投我來咧呀兄弟!你給我透露了個好消息,送來個大禮糕呀舍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對旁人說這話,小心旁人搶了機會吃了大禮糕!」陳舍娃得意而又得寵地撇撇嘴角:「你放一萬個心。」黑娃一生經歷了多少生死危險,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內心驚慌。他要穩住了這個危險分子,然後設法進一步把他誘向陷阱:「嗬呀舍娃兄弟,你給我送了這麼大的禮糕,我該給你回送啥禮叱?說吧敞開說,你想要啥哩?官還是錢?」陳舍娃羞澀地笑笑,咳嗽一聲壯了壯勇氣:「兄弟跟你在山上是個毛毛土匪,投了游擊隊還是個小毛卒兒,盡聽人指撥,像人不像人的傢伙都來訓斥咱。這回你隨便給兄弟戴頂官帽,讓兄弟在人前也能說幾話,死了也值了!」黑娃慡快地說:「呃!要封就封個大官,抖起威風來才有個抖頭兒!等咱們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來,嚇大伙兒一跳,還愁沒官當?現在你就悄悄呆到我的這兒睡覺,等你睡醒來,就有好運氣等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