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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鹿子霖今天走進聯保所可以說是來者不善。從他被搡進囚室的頭一天起,首先想到能夠救他的只有田福賢一個人,只要田福賢出馬到岳維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兩年零八個月,才磨滅了對田福賢的期望。回來後又得知,全部家當的半數都是鹿賀氏通過田福賢之手送給受賄人的……這就成為一個無法揣測驗證的良心帳了。他苦笑著對鹿賀氏說:「你把黃貨白貨塞給這個塞給那個,倒不及全都塞給田福賢。田福賢到岳維山那兒說一句話,也許比省主席說十句還頂話哩!」鹿子霖今天來找田福賢,就看怎樣說話;說好了,他也就好說;說的不好了,他就準備耍無賴,寧可耍無賴也不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乞求田福賢;田福賢夠哥們兒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們兒;田福賢不講義氣的話,鹿子霖就耍死狗無賴,尿田福賢一身騷水讓他見識見識。看著田福賢誠摯的舉動,鹿子霖捨棄了耍無賴裝死狗的想法,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語:「啊呀!我再不想當官了,再不想到人前蹦達了……」田福賢從抽屜里取出一隻紅綢包,鄭重地擱到鹿子霖面前:,「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給別人塞蒙食,也給我塞。我不接,她不信。好,我今天完璧歸趙。」鹿子霖用手抓起來,觸摸出那紅綢包里既有白貨也有黃貨,「咚」地一聲又蹲到田福賢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嗎?」田福賢沉穩而又平淡地說:「我要是圖你的黑食,我還有臉見你嗎?快拿回去,算我給你保存了一點家產。」鹿子霖開始為自己剛才進門時懷揣的小人之見懊悔,慶幸沒有耍無賴相裝出死狗來。田福賢說:「你明日個就來聯上吧!我忙得招架不住了,急需個得力人手來幫忙呢!」鹿子霖點點頭應承下來,心裡自然想到了那個小孫孫,爺給孫娃討到白饃饃吃了。
鹿子霖以高漲的氣勢到聯保所供職來了。不過,他沒有按照田福賢說的第二天來,而是推遲了兩天。這兩天裡,鹿子霖進了一趟省城西安,買了一件地道寧夏九道彎皮襖,真正的狐尾圍領,又買了一副鍍金的硬腿石頭眼鏡,一頂黑色的呢質禮帽。他原先的這套行頭被鹿賀氏送進典當鋪子了。鹿子霖這身裝束一下子改變了兩年獄牢生活撲稀邋遢的倒霉相,變得精神抖擻起來。鹿子霖到聯保所去時經過白鹿鎮,正好撞見白嘉軒。白嘉軒拄著拐杖正從冷先生的中醫堂出來,揚起臉問:「子霖,你穿這麼排場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來:「田主任硬拉我到聯上替他幹事,我推辭不掉喀!」白嘉軒瞅著鹿子霖遠去的脊背說:「官飯吃著香喀!」
白嘉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謹慎地經營著這個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頭一年,他讓孝武躲到山裡去經營中藥收購店,不是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為了躲避總甲長和保長的差使。後來事情的演變完全證實了他的預測。甲長和總甲長成為風箱裡兩頭受氣的老鼠,本村本族的鄉鄰臉對臉臭罵他們害人,征不齊壯丁收不夠捐款又被聯保所的保丁訓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壯丁和一茬捐稅派下來,最先逃亡的往往是各村的甲長和總甲長……最後原上各村普遍實行挨家挨戶輪流擔當甲長和總甲長的現象。白嘉軒那時候有興致開一句玩笑:「全中國上下大小百官只有甲長是推來讓去的君子官。」
白嘉軒交了捐稅又出了一丁,三兒子孝義是大徵兵的頭一茬壯丁。他隨著隊伍開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倖免於死而且未傷一根毫毛,打掉的只是他對戰爭的恐懼和稀奇,心裡頓時派生出對戰爭根深蒂固的厭惡。他看見那麼多死人,己方的和敵方的屍首交錯疊壓在一起,使他聯想到麥收時原上田地里的麥捆子。他與生俱來的那一股拗勁兒從心底沖盪起來:這都是圖個啥為個啥嘛?剛剛長成小伙子還沒出過大力,「嘎嘣」一聲倒下就把伙食帳結了!我不想算別人的伙食帳,也甭讓旁人把我的伙食帳算了。我不想變成麥捆子,也不想把別人變成麥捆子,我不是回去種莊稼餵牲吆牛車踩踏軋花機子好些。他趁一個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兩個月才回到家鄉。他沒有回原上,而是找到縣保安團的大哥孝文。孝文讓隨從拿來一套團丁服裝叫他換上。孝義說:「耍槍桿子這碗飯我吃不了。哥你給我另尋個活兒吧!」孝文說:「那你去餵馬。」孝文說:「餵馬這活兒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學會了。」孝義在保安團餵了半個多月馬,被聞訊趕來的父親叫回家去了:「咱們家的人全都成了保安團啦?」隨後幾茬子壯丁派下來時,甲長和保長都繞著白嘉軒的門樓走,令白嘉軒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攔住保長問:「這回給我派下多少?你是免徵戶。」白嘉軒真的糊塗了:「免徵戶?」保長說:「是呀是呀!聯上給我專門說了,你屬免徵戶。孝文兄弟給聯上田主任打過招呼,說他在保安團任職頂得一丁。還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屬同一情況也免徵,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沒人敢撞你們兩家……」
白嘉軒起初有點尷尬,免徵戶無疑是依賴孝文的權勢得到的特殊保護,這將使他在族人面前以至原上都處於一種特殊的地位。他把這個意料不到的好事說給冷先生:「做官還是好啊!有兒當朝官,老子就是免──征──戶。」冷先生說:「這你又何樂而不為呢?你交了和不交不都是屁事不頂喀!你交得再多也還是把銀錢往茅坑撂!這個熊國家成了熊了……」這幾句冷言冷語鎮靜了白嘉軒的心緒。第二天,他把在家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里:「各位父老兄弟!從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尋孝武也甭尋我了。道理不必解說,目下這兵荒馬亂的世事我無力回天,諸位好自為之……」
孝文接著買來了鹿子霖家的門房和門樓。這件事白嘉軒持堅定的反對態度。白孝文找到冷先生:「先生伯,這房是我經你做中人賣給鹿家的,現在還需要你做中人再贖回來。我把被鹿家拆遷走的房子再拆遷回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冷先生慡朗地說:「你也就圓了面子了!有種哇小伙子!」
孝文從保安團回到原上住了半月,先議妥了買房,然後再說服父親允許他在原宅基地上蓋房。白嘉軒仍然堅持原先的主意:「你要買房我擋不住你。你要蓋房嘛……我還是老話一句,你另置莊基另立門戶,兄弟仨擠一個門樓終究不行喀!」白孝文就徹底袒露出他的思路:「爸,你的話對著哩!弟兄仨擠一個院子誰也伸不開手腳。我另置莊基蓋房得緩二年,眼下太忙,等剿滅共匪天下太平時,我打算用心修一座四合院,老來告老還鄉有個窩兒。這回我執意把我賣了的房子買回來重新蓋上,算是對贖罪。房子嘛,給你和孝武孝義用,我是不要的……」
直到鹿子霖的三間門房和那座的門樓移置到白家的宅基上重新豎起昔日的格局,三合院又變成一座密不透風四圍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兩個兒子。小兒子在縣城繼續上學,大兒進了保安團當團丁。他與年輕的繼母見第一面就產生了無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團里成為一個比連排長還牛皮哄哄的特殊團丁,在縣城賭錢搞女人吸大煙,偷保安團的麵粉槍枝換得「泡兒」過癮,接著就偷父親和繼母的私藏。白孝文是在被偷了家私才發覺兒子的毛病的,一頓飽打之後,兒子攜著一枝短槍逃走了。這個兒子誕生以後,孝文正處於和小娥如膠似漆之中,幾乎沒有抱過他。女人餓死以後,兒子由祖母撫養長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兒子逃走了以後,孝文連尋也不尋,對同僚們輕鬆地說:「興許再見面時他當師長了哩!」
白嘉軒無力再去管孫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馬亂的白鹿原上維持著一坨安寧之地,不僅壯丁免了,各種捐稅也都免了。原上許多村子裡都有一戶或幾戶這樣的免徵戶。有錢有勢的家庭通過種種渠道種種手段弄得了免徵戶,不僅免去了人財捐失,而且成為一種特殊的榮耀。白嘉軒腦子很清醒,對孝義和鹿三的兒子兔娃說:「免徵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嗎不懂?甭在人前張狂!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條命就成了。」他開始形成一種憶舊的癖好,對孩子們教管起來總是憶及往事:「年饉厲害不厲害?餓死了多少人?可那光景只不過一年多時間就過去了。兩頭放花的瘟疫厲害不厲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過半年不到也就過去了。再往前推,烏鴉兵厲害不厲害?還是沒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了!這些子災禍比起眼下這世事都不算厲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現在咱村有多少後生出去再沒回來?賣地賣房倒灶閉戶的人家還在增加,要命的是這種日子根本看不到盡頭哩!」孝義在家裡自覺承擔起責任,一是哥哥們都不在家該輪到他了,二是他已經娶過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執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氣相結合,既體現了白家的傳統,又不免往往走極端。把許多事情搞僵了。在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莊稼和牲畜事務上,他絕對精明。他為多種什麼少種什麼常與父親發生爭執,結果往往證明他盤算合理。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覺,就是婚後多年妻子仍沒有生養娃娃。白嘉軒早已為此事擔著心。
白趙氏領著孫媳婦求遍了原上各個寺廟的神靈乞求生子,卻毫無結果。白趙氏從來也不趕廟會。白家從來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許女人到處胡亂求神燒香叩頭。白趙氏起初領著孫媳婦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禱舍子娘娘,燒一對紅色漆蠟再插一攝紫香,然後跪下磕頭。孫媳婦照樣做完這一切拜謁禮儀之後,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裡頭去摸,泥捏的梳小辮的女孩或留著馬鬃頭髮的男孩都摸到過,每天晚上睡覺時夾到陰部。那泥娃娃蹭得她難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攆著拗熊孝義交歡,但終究不見懷娃的任何徵兆。拗熊孝義沒了耐心罵:「你狗日是個漏勺子不盛尿。」媳婦羞慚得哭也不敢。白趙氏又領著孫媳婦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氣色,然後號脈,詢問飲食睡眠經血來cháo一類現象,先用祖傳秘方,後來換了偏方單方,藥引子儘是剛會叫鳴的紅公雞和剛剛閹割下來的豬蛋牛蛋之類活物,為找這些稀欠東西一家人費了好多周折,結果孫媳婦依然故我。白嘉軒於絕望中對冷先生說:「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不能容忍三兒子孝義這一股兒到此為止而絕門。冷先生笑著問:「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辦?你休了這個,重娶一個還是留不下後……」白嘉軒吃驚地問:「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這個神秘難解的生育之跡深化為通俗易懂的比擬:「你看窩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開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開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楚他倆誰是狂花,那會兒休不休她就好說了。」白嘉軒問:「可怎麼弄清誰坐瓜不坐瓜呢?」冷先生說:「上一回棒槌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