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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學仁巷與妻子,沒有緊急軍務時,就住上三五天。每次回城時,他都脫下保安團的軍服,換上一身長袍,學仁巷的居民誰也搞不清他的真實身份。這天晚上,黑娃興致勃勃回到家裡,妻子照例問:「你想吃啥飯?」黑娃說:「水飯。」妻子作難地笑笑:「可這會兒黑燈瞎火到哪兒去挖薺薺菜?」黑娃把一隻布兜翻倒過來,倒出一堆綠瑩瑩的薺薺菜。玉鳳揀出一個嫩生生的勺兒菜,沒有涮洗就塞到嘴裡咯噌咯噌嚼起來,歪過頭羞羞地說:「我有了。」黑娃聽到就把玉鳳抱起來:「我可沒想到這些薺菜挖對了!」

    玉鳳做成了水飯,稀溜溜的包穀糝子裡煮著綠乎乎的薺薺菜,這是春二三月里度春荒的飯食。玉鳳在懷了娃娃以後就膩味油腥,這種連鹽也不用的甜淡水飯可口極了,喝得額頭上冒出細汗來。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里有一縷深長的懷舊心緒。小時候,二三月的每一頓午飯,幾乎都是這種粥少菜多的水飯,喝得人看見薺菜就頭暈。自從走出白鹿原的多年裡,他再也沒有機緣喝一頓水飯。響午他在炮營駐紮的古關峪口騎馬時,看著綠色如氈的麥田,頓時想起小時候挖薺菜的情景。他把馬拴到一棵樹上,就在麥地里挖起薺菜來,後響就趕回城裡來了。黑娃喝下一碗又喝一碗,半是遺憾地說:「你把菜切得太碎。」妻子說:「我娘就是這麼切的。」黑娃說:「你們城池縣裡飯食細做俺娘做的水飯,薺菜根本不用刀切,筷子一挑就是一串,那更有味兒。」一陣敲門聲傳進來,黑娃放下碗走到大門跟前問:「誰?」門外傳熟悉的聲音:「原上鄉黨。」黑娃聽出是兆鵬的聲音,立即拉開門:「你怎麼摸到這兒來?」兆鵬走進門笑著說:「只在你跑不出地球,我就能找見你。」

    黑娃引著兆鵬走進三合院上房,對站在桌邊迎候客人的妻子介紹說:「這是咱兆鵬哥,在城裡當教書先生。」鹿兆鵬瞧瞧黑娃,又盯住玉鳳說:「不要哄她。我是共產黨。」高玉鳳愣怔一下,恍然大悟:「噢呀天哪!我小時候在縣城還見過通緝你的布告……」鹿兆鵬對多年以前的事不再有興趣,瞅著桌上黑娃的飯碗歡聲叫起來:「哦呀,你們吃的薺菜水飯呀!給我舀一碗,我都饞死咧!」高玉鳳轉身就去舀來了。鹿兆鵬接過碗來,挑起一團綠乎乎有薺菜送進嘴裡:「世上再沒有比薺菜再好吃的東西了!」黑娃對妻子說:「弄倆菜,讓俺弟兄喝一盅。」鹿兆鵬連連擺手說:「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馬上要起身出遠門了。」黑娃動情地說:「我辦喜事時沒法子邀請你,今黑間難得你來,咋能不喝兩盅?」鹿兆鵬說:「我也真想喝你不杯喜酒哩!只是時間不允許喀!」黑娃會意地點點頭:「你乾的那種事不敢馬虎,這我清白。你到哪達去?」鹿兆鵬說:「延安。」黑娃驚奇地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他的寧靜的心翻騰了一下,不同的問:「你要走了,我才敢問一句,你這多年都在哪達呀?」鹿兆鵬笑了:「在原上。我沒離開過咱們白鹿原。他們逮不住我。我這些年在原上發展的黨員比你那個炮營的人數還多。」黑娃苦笑一下說:「我們弟兄卻成了兩路人!」鹿兆鵬把一隻手搭到黑娃肩頭:「既是弟兄就不說這號話。你占住炮營營長比誰占那個位位都好。萬一到了交緊時,還要你幫忙,有人會去找你的。」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送給黑娃。黑娃看著封面上印著一個人的頭像,很模糊,只能看出大致的輪廓,驚奇地叫起來:「毛?」鹿兆鵬點點頭:「記得咱們在原上鬧農協嗎?那時候毛澤東在湖南也鬧農協。」黑娃久久地瞅著那幅墨印的頭像:「這是毛寫的書?」鹿兆鵬說:「你看看就明白。革命勝利的日子不遠了,掃蕩中國反動派的「風攪雪」真正要刮起來了。」黑娃聽到「風攪雪」的話又啞了口。鹿兆鵬說:「你看罷了送給朱先生聽說老先生現在心境不好。你把我去北邊的話捎給他,我來不及去看老先生了。」黑娃點點頭表示肯定辦到。鹿兆鵬臨走時叮嚀說:「小心咱們鄉黨!」黑娃明白那個鄉黨所指是白孝文,即然說:「放心。」鹿兆鵬告辭走到大門口,忽然轉過身邊連咂著舌深表遺憾:「哦呀呀黑娃兄弟呀……你怎能跑回原上跪倒在那個祠堂里?你呀你呀……」未及黑娃回話,鹿兆鵬已經轉身出了大門進入巷子了。

    白鹿原出現了一個前所未聞的賣壯丁的職業。這種純粹以自身性命為賭注的買賣派生於國民政府的大徵兵。二丁抽一的征丁法令很快被廢棄,因為那樣徵集的兵丁遠遠滿足不了政府擴軍的需要,隨之就把征丁變通為壯丁捐款分攤到每一家農戶,無論你有丁無丁,一律交納壯丁捐款,田福賢用收繳起來的這一筆數目龐大的款子再去購買壯丁。凡是不能近期交納壯丁捐款的農戶,就留下一個違抗民國法令的口實,田福賢聯保所里的保丁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抓他們家裡不算壯丁的任何一個男女。壯丁四處逃跑隱匿躲避。聯保所的何丁便多方打聽,到處追捕,往往卻是無果而返。田福賢隨機應變出相應的對策:「弟兄們,你們這樣東捕西抓太費勁,太勞神了。壯丁逃了就把壯丁他爸抓來,他爸跑了就把他媽抓來,不管他爸他媽他娃他姐他妹子哪怕是他爺他婆,抓一個押到聯上,看他狗日回來不回來?」這個辦法很有實效,好多逃走的壯丁果然自動投入聯保所,換下被捆被吊被雨淋著被毒日頭曬著的大大媽媽或者奶奶,有的就咬牙賣掉牲畜賣掉土地,把壯丁捐款自動送進聯保所贖回被扣押的人質……聯繫政府和百姓之間的唯一一條紐帶只剩下了仇恨。

    民國政府在白鹿原徵收的十餘種捐稅的名目創造了歷史之最。那些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兩次甚至三次;不要說一般農戶傾家蕩產了也無法抵義,即使富裕農戶也招架不住。百姓們根本不再相信有關這些捐稅的必要性緊迫性和合法性的說詞,由最初的竊竊私怨到聚眾公開謾罵。有人在白鹿鎮十字街道上發現一個畫寫著田福賢模樣和名字的煮熟的雞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都扎著鋼針,很快被往來的人踩成粉末。詛咒的對象由本原的田福賢逐漸升級到滋水縣縣長和縣黨部書記岳維山,隨後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國最高統治者頭上,白鹿鎮街心十字道又一次發現畫著蔣介石臉譜的煮熟的雞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樣扎著一支支鋼針……

    賣壯丁這個職業便應運而生。最早被抽丁當兵的壯丁,根本不以為進行這場戰爭對自個有任何好處,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屍首就紛紛開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來後被田福賢的保丁抓住又捆縛送入軍隊。他們已經有了進出軍隊的經驗,往往在開戰場的半路上就尋機逃走了;一來二去,他們已經精通此路,於是就自告奮勇賣起自身來了。他們把賣得的現洋交給父母或妻子,讓他們去糴糧食,自己就走進聯保所準備開拔,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他們毫髮未損,又重新出現在村巷裡。他們越賣越精,越賣越滑,迫使押解他們的軍人不得不動用繩索把他們一個個串結起來押上戰場。這無疑是自欺欺人的更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縛了手臂的士兵無法捉槍打仗,一旦解開繩索,他們逃跑的自由和機會就同時到來,一個靠繩索捆綁的士兵所支撐的政權無疑是世界上最殘暴的政權,也是最虛弱無能的政權……

    鹿子霖被釋放出獄回到白鹿村。他走過村巷時沒有遇見一個族人鄉黨,徑直走到自家屋院門前時,幾乎認不出來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獨一無二的門樓沒有了,從白孝文手裡買下來從白嘉軒房址上拆遷搬來的門房也沒有了,做為門樓門墩的兩青石雕刻的獅子歪倒在廈屋的山牆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來的椿樹苗子已經竄過圍牆了。鹿子霖垂手駐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殘斷的葦箔地上,想到了從白嘉軒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賀氏從上房裡屋出來,走到台階上瞅見了站在廢墟上的男人,顛著一雙小腳跑出二門時幾乎栽倒,重新站穩之後就說:「他爸,你甭難受,門樓門房是我為救你賣的。」鹿子霖朗聲說:「你賣得對,賣得好!這房嘛,不就是買來賣去的一碼小事喀!」

    「你不記得朱先生說的一句話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咱而今沒招牌沒累也沒催命鬼了,只要你渾渾全全回來就好。」鹿賀氏一邊倒茶遞煙,一邊給男人解心寬。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麼些年月里,這個家庭的內務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職能只是撫養兩個兒子。兆鵬和兆海小小年紀被丈夫送到遠離家屋的白鹿書院去念書,她就在惶寂中跪倒在佛龕面前了,早晚一爐香。後來她的興致又集中到趕廟會上,方圓幾十里內的大寺小廟的會日她都記得準確無誤,不論颳風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蠟紙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過是出於自己的興趣,不無逛熱鬧尋開心的成份,後來就變成一種迫切擬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誠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爺觀音菩薩藥王爺關帝爺馬王爺面前,祈禱各路神主護佑兩個時刻都處在生死交界處的兒子……鹿子霖被押監,須得她自作主張的時候,鹿賀氏表現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決和幹練,她不與任何親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子霖藏在牛槽底下牆壁夾fèng和香椿樹根下的黃貨白貨挖掏出來,把拭淨了綠斑的銀元和依然黃亮的金條送給那些掐著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僅沒有唉聲嘆氣痛心疾首,反而獨自開心說:「我說嘛,把這些東西老藏著還不跟磚頭瓦碴一樣?而今倒派著用場了。」她接著賣牲畜賣田地,又賣了門樓和門房,辭退了長工劉謀兒,把所有錢財一次又一次間接或直接送給法院法官,縣府的縣長以及獄卒,只有送給縣黨部書記岳維山的一塊金磚反彈了回來。只要鹿子霖一天還蹲在縣監獄的黑屋子裡,她就準備把這份家產賣光踢淨,直到連一根蒿糙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堅定又單純,絲毫也不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儘管這個男人有過最令女人妒恨的風流勾當,但這個家庭里不能沒有鹿子霖。她的小兒子已經戰死,大兒子尋不見蹤影,要是再沒有鹿子霖,她還有什麼活頭兒?無論在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個臉面還要頂用。她像往昔里四處求神拜佛一樣,終於感動了國民政府的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處奔走搭救男人的社會活動開闊了她的眼界,也改變了她的氣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驚地說:「整個滋水縣凡我求拜過的神神兒,只有岳書記是一尊不吃素不吃葷的真神。」

    鹿子霖對妻子的解釋不感驚奇,淡淡地問:「你把門房和門樓賣給誰家了?」鹿賀氏說:「反正是賣,賣給誰家都一樣。」鹿子霖說:「那倒是。我不過想知道誰買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賀氏說:「還能有誰買得起?白家孝文在保安團干闊了,正好……」鹿子霖聽了不僅不惱,反而嗤地一聲笑了:「我說嘛,這房子買來賣去搬來了又給拆走了……就那一碼子事喀!」他想起當初從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壯舉,又覺得可笑了,對於白家重新把這幢房子遷回而現顯的報復意味也覺得可笑了。「不就是遷來搬去那一碼子事喀!」鹿子霖在監獄蹲了兩年多,對一切國家家事的興頭兒都喪失殆盡了。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飛了,連一個後人也沒有人,縱有萬貫家財又有何益?如果自己悶死在這長年不見天日的號子裡,鹿家當即就徹底倒灶了。他對妻子說:「你還留下二畝地沒有?」鹿賀氏說:「就留下水車井那塊地沒賣,我不忍心賣了你安的水車。」鹿子霖的心猛的跳彈起來:「噢喲,好好好!留下這幾畝水地夠你我吃一碗飯就成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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