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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臨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時,高老秀才只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款來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對孝文說:「好辦。」他在猛吃硬塞下六個饃一碗的羊肉泡饃後,命令他的弟兄說:「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繩頭栓成死結」。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綁了整整五天五夜,湯水未進;第三天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罵走了企圖割斷繩索的團丁……黑娃戒菸成功,不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兒,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縣城各個階層,這人真是個冷傢伙。

    黑娃在縣城買下一院房子,僱請工匠進行了一次徹底的修繕,出脫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紅火的婚禮儀式就在這兒舉行。婚禮這部繁縟冗長的大書的每章每一節的實施,都給黑娃一次又一次帶來歡樂又招來痛苦。他戴紅花跨上紅馬,隨著嗚哇吹響的喇叭隊出發迎親的時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見岳丈老秀才斯文的舉止,忽然想起了小娥父親羞於見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識書達理的老秀才;黑娃跟著彩飾的花轎在歡樂悠揚的樂曲中回程的時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個武舉人家攀樹翻牆與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領著新娘走進大門又走進洞房的時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血液沸騰,即使在這樣熱烈嘈雜的場和里,腦子時仍然閃出和小娥走進村頭窯洞時的情景;黑娃揭開新娘子蒙在臉上的紅綢蓋巾,屏聲靜息地看見一張羞怯掩蓋下的沉靜自若的面孔時,眼前又一下子閃現出小娥那張眉目活泛生動多情的模樣……及至婚禮大書翻到最後一頁,酒席收盤、賓客散去、庭院沉寂、紅燭高照時,這種現實的歡樂和回憶的痛苦互相扭纏、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門閂插上以後,黑娃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覺得自己十分彆扭,十分空虛,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對面椅子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個柔弱女子,兩隻紅燭躍動的火焰在新娘臉上閃爍;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壯舉能使自己心頭樹起自信與驕傲,而cháo水般一波一波漫過的儘是污血與濁水,與小娥見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與黑白牡丹的齷齪勾當,完全使他陷入自責,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邊,墨綠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併攏著的膝蓋和腿腳;兩隻平平的肩頭透出稜角;紅色緞面夾襖隱約透出兩個緊綢成團的辱房的輪廓;烏黑的頭髮綰成一個碩大的髮髻,上面插著一枚綠色翡翠骨朵;單薄的眼皮下是一雙沉靜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氣的鼻樑;薄厚適度的嘴唇更顯示出自信沉穩。黑娃久久地坐著抽菸,看到炕頭並擺著的一雙鴛鴦枕頭,更加卑怯到無力自持的地步。

    紅燭相繼燃盡。蠟捻殘餘的火星延續了短暫的一會兒也滅絕了。屋子裡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裡感到稍許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氣說:「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個……」方桌對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靜的聲音截信了他的話:「我只說從今往後,不說今日以前。」黑娃聽了渾身顫抖,嗚地哭一聲,隨之感覺有一隻手撫在肩頭,又有一隻手帕在他臉上眼上輕輕撫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咆咽說:「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貼心人。」新娘子卻笑著說:「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定靜的溫馨,令人搖魂動魄,卻不致於瘋狂。黑娃不知不覺地覺得溫柔斯文謹慎起來,象一個粗莽大掬著一隻絲線荷包,愛不釋手又折揉皺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沒有太多的忸怩,也沒有瘋張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謹慎的撫愛,也很有分寸地還報他以撫愛。她溫柔莊重剛柔相濟恰到好處,使他在領受全部美好的同時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來時已不見新娘,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一手拉著風箱,一邊在膝頭上攤開著書本。黑娃洗臉一畢時,她先給他遞上一杯釅茶,接著端給他一碗雞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挾住一個雞蛋隨即又沉入碗中,揚起頭說:「我從今日開始念書。」

    玉鳳說:「你想念就念。」

    黑娃問:「晚不晚?現在才想起念書怕是遲了?」

    玉鳳說:「聖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念書沒有晚不晚遲不遲的事。」

    黑娃說:「那我就拜你為師咧!」

    玉鳳搖搖頭:「你要是真想念書,應該正經拜師。我不能夠做這樣事。」

    黑娃問:「為啥?」

    玉鳳說:「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當了你的先生就沒有丈夫了,你在外邊拜師去。」

    黑娃懷著虔誠之心走進白鹿書院,看守門戶的張秀才拒絕他進入:「不管誰不論啥事,朱先生一律謝客。」黑娃說:「你去傳話,就說土匪頭子鹿黑娃求見先生。」

    朱先生正在庭院樹蔭下閉目養神。他送走了編篡縣誌幾位同仁,不僅身俸無法支付,連三頓飯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後一次找到縣府申述縣誌編纂工程的重要,管錢的主任摸摸碩大的光頭,就呵呵笑起來:「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岳書記手諭撥款給保安團買大炮重不重要?」朱先生被嗆得噎住,分辯說:「現在只要一筆印的錢,縣誌已經編成了。」主任說:「編成了先放下,等剿滅了共匪國泰民安那陣兒,我給你撥款,多撥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誦午習,常常坐在那把藤椅上閉目養神。聽見張秀才傳報,朱先生睜開眼睛:「噢!我這輩子就缺少看見土匪的模樣。讓他進來。」

    黑娃進門再進入庭院,看見一把藤椅上坐著一位頭髮銀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著的山峰,緊走幾步就撲通一聲跪倒了:「鹿兆謙求見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體?」

    「鄙人鹿兆謙,先前為匪,現在是保安團炮營營長。想拜先生為師念書。」

    「我都不念書了,你還想念書?」

    「兆謙闖蕩半生,混帳半生,糊塗半生,現在想念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

    「你坐下說。」

    黑娃站起來坐到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說:「我的弟子有經商的,有居官的,有鬧紅的,有務農的,獨獨沒有當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說著回屋取來紙筆,撥下筆帽;筆頭兒已經乾涸,經水泡開了又磨了墨汁,給黑娃寫了「學為好人」四字,說:「你是我最後一個弟子。這是我最後一幅題字。」

    黑娃每日早起借著蒙蒙的晨曦舞劍,然後坐下誦讀《論語》,自然常常求問於高氏玉鳳;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書院,向朱先生誦背之後再說自己體味的道理。朱先生深為驚訝,開始認真地和他交談,而且感慨不已:「別人是先躉下學問再出去闖世事,你是闖過了世事才來求學問;別人躉下學問為發財升官,你才是真箇求學問為修身為做人的。」黑娃謙然地說:「我學一點就做到一點,為的再不做混帳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嘆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學問的竟是個土匪胚子!」

    黑娃言談中開始出現雅致,舉手投足也顯出一種儒雅氣度。玉鳳更加鍾愛黑娃。團長以及同僚們也都覺察到這種變化。黑娃再一次走進白鹿書院時,就不無激動地說:「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視著黑娃,竟然顫抖著嘴唇說:「好哇兆謙,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開始了自覺的脫胎換骨的修身,幾乎殘忍地拋棄了原來的一些壞習氣,強硬地迫使自己接受並養成一個好人所應具備的素質,中國古代先聖先賢們的鏤骨銘心的哲理,一層一層自外至里陶冶著這個桀傲不馴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時更加嚴厲地整飭炮營,把一批又一批大菸鬼綁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們的體質首先明顯地發生變化;他把一個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團丁扒光衣服捆綁到樹上,讓炮營二百多號團丁每人抽擊一棍;過去的保安團丁在縣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討厭的老鼠,人們把保安團叫搗蛋團;黑娃整飭三營的做法得到張團長的獎賞,一營和二營也開展了整頓活動;保安團在縣城居民中的形象從此發生變化,黑娃在整個保安團里和縣城裡威名大震。

    黑娃回鄉祭祖的舉動在原上引起震動。曙色微明,黑娃攜著妻子高玉鳳從縣城起身,繞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當等候多時。三個人一行沿著坡溝間的小路走著,天色愈來愈亮。黑娃脫了戎裝,也沒有一片綾羅綢緞,而是專門選買了家織土布,聲明不許用機器軋制,由妻子玉鳳新手裁了fèng了,只有頭頂的禮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個拘謹謙恭的布衣學士了。他不騎馬,也不帶衛士隨從,為此與張團長和白孝文都發生了爭執。張團長說;「帶個隨從替你跑腿。」孝文則指明說:「你先前在原上有對手,以防不測。」黑娃說:「有朱先生領路引路頂過一個師的人馬。」午後時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見白孝武領著數十人伺候在那兒迎接,連忙打躬作輯。從村口直入村莊,街道清掃得乾乾淨淨,土道上還留著掃帚划過的印痕,村巷裡除亂跑亂窗竄的小孩不見大人。黑娃走進村巷,就抑止不住心cháo起伏,一幢一幢破殘的門樓和土打圍牆,一棵棵粗的細的愉樹椿樹和楸樹,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盪。及至走到祠堂門口,看見鞭炮炸響的硝煙中站立著白嘉軒佝僂的身軀,一隻拐杖撐在身前。黑娃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了,高玉鳳也隨著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門口的鄉親作輯致禮。這是白鹿村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白嘉軒向來是在祠堂里處理本族的事務,在門口親自迎接什麼人幾乎沒有先例。

    白嘉軒把拐杖靠在門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來時已滿含熱淚:「黑娃知罪了!」白嘉軒只有一個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個請君先行的手勢,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鳳讓到前頭,自己拄著拐杖陪在右側,走過祠堂庭院磚鋪的通道,侍立在兩旁的台階上的族人們擁擠著伸頭踮腳。兩隻木蠟已經點燃香枝插入香爐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謙前來祭奠,求祖宗寬恕。」黑娃在木蠟上點香時手臂顫抖,跪下去時就哭起來,聲淚俱下:「不孝男兆謙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淚花盈眶,進香叩拜之後站在白嘉軒身邊。高玉鳳最後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著。白嘉軒聲音威嚴地說:「鹿姓兆謙已經幡然悔悟悔過自新,祖宗寬仁厚德不記前嫌。兆謙領軍軍紀嚴明已有公論,也為本族祖宗爭氣爭光,為表族人心意,披紅——」白孝武把一條紅綢到父親手上,白嘉軒親手把紅綢披持到黑娃肩頭。黑娃叩拜再三,又轉過身向全體族人叩拜。他從妻子玉鳳手裡接過一個紅綢包裹的贈封,交給白嘉軒說:「我的一點薄意,給祖宗添點香蠟。」他把贈封的銀元到白嘉軒手裡,面對著那個佝僂如狗一樣的身軀不禁一顫,耳際又浮起許多年前自己狂放的聲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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