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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嘉軒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孝武神色緊張地走到跟前,他告訴父親一個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讓我頂上一保保長的空缺!」「唔?當保長?」白嘉軒說,「你先到縣上去辦那事,你子霖叔家嬸子剛才來過……你明白就起身。」

    鹿子霖已經沉靜下來。從保安團團丁把一條細麻繩纏到他的兩條胳膊上算起,直到拽著他走過原上的官路,走進滋水縣城然後推進只有一個小孔的牢門,在散發著一股腐臭氣味的牢房裡剛度過了一個後晌和一個夜晚,盼來了監牢里陌生的第一個黎明時分,他都一直處於憤怒到癲狂的情緒里。從小孔里接過第一餐囚犯的黃碗時,他更加狂怒,揚手就摔砸在牆壁上,當他接受了第一次訊問之後,又立即安靜下來,安靜地坐在靠牆的床板上,呼氣吸氣都很勻稱。當他從小孔里接過一碗蒸騰著焦糊味兒的包穀糝子時,對送飯的獄卒說了一句調皮話:「兄弟,你燒熬糝子的時候,是不是在耍求?糝子燒焦了,你餵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還是喝了那碗散發著焦糊苦味兒的包穀糝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頭兒越來越歡快地刮刨著粘滯在黃碗碗上的糝子粒兒,仍然不忍心放棄,乾脆扔了筷子伸出舌頭起來。他現在才回憶起前一頓飯是在自家屋裡吃的,這一碗正好與前一頓飯間隔兩天一夜。

    第一次審訊十分簡單:「你把你的共匪兒子的行蹤供出來,就放你回去。你啥時候想通了,就隨時說話。我們有充份的證據,證明你知道你兒子的底細。」鹿子霖聽明白了,也說不再慌亂,不再生氣,更不會摔碗擲箸與飯食為仇了。他當即做好了死在這張硬板床上的準備。他在審訊室只問了一句話:「要是我說不出兆鵬的影蹤,大概就得在這不颳風不淋雨的屋子裡蹲到死吧?」審判官抿了抿嘴,沒有回答他的挑釁。鹿子霖吃完以後,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蹺起一條腿,心裡想:修下監獄就是裝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後,能站起來也能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牆上一條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覺難受的是沒有煙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墊在牙齒是一陣刺疼掏住菸癮。厚重的木板門吱扭一聲,白孝文一腳跨進門來。鹿子霖從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給叔掏一根煙!」白孝白從口袋裡摸煙盒遞給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顫抖著手指在孝文劃著名的火柴上點然了,悶著頭猛吸一陣,隨之放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嗆行他大聲咳嗽流出眼淚,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說:「餓咧渴咧能忍得住,就是菸癮發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筆挺的戎裝,顯示出一個儒將的優雅風姿。鹿子霖的菸癮得到緩解,情緒也安靜下來,瞅著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飯場上與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個敗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滿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輕鬆姿態,慡快地隨著孝文的關心和安慰:「老侄兒,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開,這事嘛,也想得開。你今日能來看叔一回,這就夠了。你給你嬸捎話,讓她給我買二斤旱菸葉子捎來,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說:「後晌我就差人給你送一把菸葉子。」隨之告訴他:「岳書記在省上挨了『頭子』,回到縣上大發脾氣……親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說你曾經找過兆鵬,岳書記推測你肯定知道兆鵬的底細。岳書記抓你朝你要兆鵬,誰也不好開口給他說話……」鹿子霖一聽就呵呵地笑了「岳書記聽信那些閒傳,真是挨「頭子」挨昏了!老侄兒,你管不了這事我知道,你只要給叔把菸葉子送來就行了。」

    第二天,衛兵又押鹿子霖出門。鹿子霖對審問有一種家常便飯不再新鮮的感覺。走出大門時,發覺與頭次審訊走過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該不會就這麼快、這麼糊裡糊塗給槍崩了吧?及至被押進縣府大門,他仍然疑慮難釋。鹿子霖被押進一間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維山書記從套間走出來,動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繩子。鹿子霖擰扭一下臂膀,拒絕岳維山的虛情假意:「甭解甭解!這就樣綁著倒好。」他眯fèng著深陷的眼睛瞧著窗戶。岳維山收起臉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腔:「你不要想不開。省上說我姑息意養jian。你還耍什麼脾氣,使什麼性子?」鹿子霖硬頂:「那不能問罪於我鹿某。是誰出口閉口國共合作?是誰在白鹿區分部成立大會上跟共匪兆鵬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誰講話時挽著兆鵬的手舉到頭頂來?我那陣子就不贊成兆鵬鬧共產!這陣子倒好,你們翻臉了把我下牢!」岳維山平淡地笑著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聽說你領著兒媳到城裡找兆鵬,有這事沒有?」鹿子霖揚起頭:「有!」洪亮的嗓音顯示著誠懇,也喻示著這件事並不重要。然後以坦然的口氣解釋說:「兒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內症,她爸是先生,專門給人治病,可不好問女兒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裡去看病。村裡有人糟踐我,說我給兒媳種上了,去找兒子接茬……你堂堂滋水縣岳書記聽憑几句閒傳,就把我綁了下牢,正好把我這瞎話擱實了。甭說我通共不通共,單是這瞎話,就把我的臉皮揭光了剝淨了。我沒臉活人了,我準備死在牢里,啥也不想了。」岳維山對他與兒媳有沒有那種事為感興趣,倒是對他毫不忌諱地說出這件事感到驚奇,就冷著臉狠狠戳他一錐子:「鹿子霖,你的臉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無賴,監獄裡死人,你想想會算個啥事?你引兒媳究竟是看病,還是找兆鵬?我沒有一點把握就能綁你?你不要自作聰明,也甭耍無賴,說實話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說了實話,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說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複雜,就這一條。」鹿子霖說:「沒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沒勁咧。我一個娃為國為民犧牲了性命,一個娃當共匪,跟沒有他一樣。獨兒剩下我栽在世上,還不及死了好!」岳維山說:「你甭耍無賴,也甭耍小聰明,我認識你。」

    白孝武從縣上回到白鹿村,詳細向父親說了搭救鹿子霖的經過,最後說:「岳維山親手掐著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鵬,誰眼下也不敢求他鬆開手。」白嘉軒緩緩地吸著水煙聽著,噗地一聲吹出水煙銅管里的菸灰,平靜地說:「你去給你子霖嬸回個話。我們算是盡了心了。」孝武卻轉了話題說:「爸,黑娃說要回來到祠堂祭祖。」白嘉軒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著敘說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兒吃晚飯,黑娃來找孝文商量事情,還說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隨後對他說:「孝武,你回去給嘉軒叔捎句話,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親不會應允這個要求,就說:「我保險把你的話捎到。」孝武第二天回來時,繞道到白鹿書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鹿兆謙想回原上祭祖,你給你爸捎句話,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軒聽到這裡忙問,「你給你姑父咋回話來?」孝武說:「我說這事關重大,我一定把話原封不動捎回來。」白嘉軒把水煙壺往桌上一摞:「蠢貨!你連這樣的事都分辯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緒頓時受挫:「我想黑娃那樣的人,咋能再進祠堂?」白嘉軒凜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幾個人,把祠堂清掃一下,香蠟紙表都備齊整。後日你就到縣上去迎接鹿、兆、謙。」

    遵照歸順談判達成的協議,近百號土匪弟兄全盤端進第三營,即炮營。黑娃接受了張團長對炮營進行整訓的命令。三個軍事教官來到炮營,對剛剛徵召進來的年輕後生土匪進行基本的軍事操練,僅僅隊列操練就搞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踏出整齊的步伐。土匪兄弟對這種機械而單調的訓練從一開始就不大在乎,說這種純粹擺飾性的動作不頂用,打起仗來根本不靠這些花架子。黑娃在習旅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對弟兄們吊兒郎當的行為很生氣,當眾杖責了兩個頂撞軍事教官的弟兄,然後鐵青著臉說:「弟兄們,咱們現在是正規軍隊了,得有軍隊的規矩。」隨後才進行持槍操練。土匪們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槍一律入庫,每人配發一枝藍光熠熠的新槍。土匪弟兄們這時候出盡風頭,實彈she擊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為吃驚。最後進行大炮she擊操練,按規定應該將步槍重新收回,黑娃拒絕執行這道命令。張團長解釋說:「炮營不配發步槍,在正規軍隊裡也是這樣。」黑娃說:「規矩我明白。步槍得給我配備,要不然讓二營幹炮活兒。」張團長眨了眨眼睛,釋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槍不收了。」

    到張團長家赴宴是黑娃歸順以後的重要一步。黑娃進屋時,一營長白孝文、二營長焦振國已經在座。團長和他打招呼之後,又喚來太太和他見面認識。張團長專意請來了縣城裡頭把勺子馮師做菜,黑娃面對一盤又一盤精細的菜餚不忍動箸。酒過三巡,張團長直戳戳對黑娃說:「兆謙,你晚上再不閉著眼睛睡覺,我就請你回山上再當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國都哈哈大笑,保安團里神秘地傳說著三營長鹿兆謙晚上有睜著眼睛睡覺的習慣,黑娃不好解釋什麼,因為團長說不過是一句笑聞,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聽那伙人給我胡咧咧。」張團長卻認真起來:「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來,沒在城圈裡睡過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營駐紮在關峪口,他一直堅持住在營部里,就點頭說:「官不離兵,這是領兵規矩。」張團長搖搖頭說:「規矩不是壞規矩。可你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單個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給炮兵營士兵配發步槍合不合規矩?說透了還是為著防備我。對不對?」黑娃在這們突如其來的追問下,有點無措。白孝文和焦振國也始料不及而侷促起來。張團長又進一步說:「你還信不下我。你信不過我,怎麼跟我共事?我當團長,連我手下的營長都信不過我,這咋弄?我是個外路人,出門全靠朋友,你信不過我,我可是實打實相信你。」

    於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張團長率先割破指頭,將血滴入酒壺裡,共他人一一仿效,然後從酒壺裡把混合著四個人血漿的紅色酒液斟滿四個酒盅,一齊端起來飲下。黑娃猛然想起頭一次和大拇指芒兒飲血酒的情景。他對另外三位說:「張團長,白營長、焦營長,鹿某隻有一條可以誇口:『從不負人。』」張團長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憑這一條活人!」

    黑娃隨後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給他介紹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兒,張團長又給他瞅下縣城一家布店老闆的女兒,張團長和白孝文為此發生了友好的爭執。白孝文堅持認為老秀才的女兒識收達理,對黑娃所缺乏的東西正好是一個補充,那女子聰明過人,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熟背四書,全是聽老秀才誦讀時記下的。張團長認為這種女子對黑娃來說,是絲線fèng麻袋──太細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個颯慡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務,焦振國打哈哈說,乾脆讓黑娃抓鬮,抓著誰算誰命大。在他眼裡,無論哪都不過是個女人。黑娃終於選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兒玉鳳,誠摯地說:「團長,我需得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管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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