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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茹師長說:「先生呀!十七師不是親生娃,是後娘帶來的娃喀!把我調出潼關到中條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漢陽造』;把新生娃調到西安來駐妨,扛的用的全是美式裝備的洋傢伙!把我調到中條山名義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讚譽,實際是借日本人之手替他殺死『後娘帶來的娃』!甭說日本人沒料到十七師會站住中條山,連他派我出關也根本沒想到我會擋住日本人……我在中條山沒退一步,得不到獎賞,連軍餉也斷了;逼我撤軍,還冠冕堂皇地說是讓我回關內休整……」
朱先生問:「你……這麼說你真撤兵了?撤到哪裡去了?」
茹師長說:「撤到北山。十七師撤進潼關,他就忘了給我說過的『休整』的話,立即命令我進北山圍剿紅軍。這回要的還是一個把戲,好哇,你能打日本人,你再去打打紅軍,你打敗了紅軍我高興,你被紅軍消滅了同樣高興……」
朱先生悲哀地說:「完了完了,中國完了。鹿兆鵬給我說這話我不信,還訓了他,可沒料到竟是真的!茹師長……兆海是倭寇打死的,還是紅軍打死的?」
茹師長突然低頭:「先生別問了呵先生……」
朱先生百哀地仰起頭來:「天哪!天哪……我再不問你啥了……我聽夠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著倭寇來把我殺死好了……」
茹師長說:「先生甭這麼悲傷吧!你知道我此行何處?」
朱先生說:「我剛說過任啥事都不想問了。」
茹師長說:「我剛從北邊回來,馬營長在河邊布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見先生。我而今看透了,特別是鹿兆海團長犧牲以後,我才下決心走這一步。好咧好咧,我跟北邊談好了,誰也不打誰……」
朱先生說:「你的這個窩裡總算不咬了……我想回店裡睡覺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書院,給門衛張秀才加立下一條規矩,除了編縣誌的諸位先生的親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許進門來,從此日起,關門謝客。他自己也不再讀書,更不為任何人題軍字畫,早晨開始晚起,糙糙漱洗之後,就走上書院背後的原坡,傍晚時分仍然在山坡上度過。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閱修改八位同仁分頭編成的縣誌各部分的手稿,終日幾乎說一句話。他決定不再朝縣府討要經費,用書院官地的租糧來維持縣誌最後的編寫工作。前十卷已經就緒,先送石印館付印,後十二卷也即將編完。許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辦理;後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來做,由他最後再順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對「民國紀事」一欄提出疑問:「朱先生,『共軍徐海東部過滋水縣到東山』這一條里的『軍』字是不是筆誤?」朱先生說:「不是。」徐先生說:「前邊幾條都用的是『匪字』字,改不改?」朱先生說:「不改。」徐先生說:「同在『民國紀事』卷里,前邊用『匪』字,後邊用『軍』字,用字不統一會給後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說:「不統一就不統一吧!留下一點漏洞讓後人指責也好喀……」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鵬又一次走進山來,見到芒兒就拱拳作揖:「我來謝你救命之恩,只是太遲了點。」芒兒直戳戳地笑說:「還勸不勸我投奔你們的游擊隊?」鹿兆海也坦然相告:「我勸不下就等著。」芒兒說:「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鵬聽出話味兒忙問「這話咋說?」芒兒坦城地解釋說:「我不會改變主意,你等不著。你等黑娃改變主意吧。我早給黑娃說過了,想投游擊隊,想歸順縣保安隊都行,弟兄們凡願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杆司令,我就挾著麻袋世界遊逛去呀!游到哪兒死到哪兒到哪兒為止。」鹿兆鵬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一條轍。」芒兒更加真誠地說:「我倒盼你能勸下黑娃,讓他把弟兄們領走,或保安團或共產黨游擊隊,願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鵬疑惑地問:「芒兒,你這話越說越離譜兒了!你咋能這樣猜估我?芒兒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黑娃不信,你也不信?我當土匪當膩了,也累了,我想一個人浪逛四方。」黑娃揉著眼睛走進來,看見兆鵬時驚愣一下。芒兒接著說:「你不信問問黑娃,這話我跟他也說過。」說著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沒?兆鵬算你有福,正趕上犒勞酒。」
黑娃有點心神不定地說:「兆鵬哥,你再甭提投游擊隊的事。」鹿兆鵬說:「我剛才跟大拇指已經提說了。」黑娃說:「提說得不好。你三番幾次說服投游擊隊,孝文也來說服歸順保安團。你想想,我怎麼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鵬不以為然:「不!我剛才聽大拇指的口氣……倒是有變化。黑娃搖搖頭:「你甭上當!」鹿兆鵬就攤開底兒問:「先不說大拇指,我只問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游擊隊還是想投保安團?還是哪家也不投,繼續當土匪?我再說一遍,你撇開大拇指,單你心裡到底怎麼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鵬一眼,低下頭陷入沉默。鹿兆鵬瞅了瞅黑娃的架勢說:「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揚起頭說:「你啥也不明白!大拇指不投游擊隊,我也不投游擊隊。」鹿兆鵬突然說:「那你們就去歸順保安團。」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說:「你說氣話吧?」鹿兆鵬點點頭說:「是真話。歸順保安團。」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來替孝文活動?」鹿兆鵬笑笑說:「各為其主嘛!」
大約半月後的一天夜裡,黑娃正睡著,被一陣女人的驚叫聲吵醒,拉開門一看,黑牡丹一絲不掛,披頭散髮,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說大拇指死在她炕上了。黑娃一把推開黑牡丹跑進她的窯穴,大拇指芒兒趴在炕上,兩隻胳膊一隻壓在腹下,一隻摳進葦席裡頭,一條腿蜷在炕席上,一條腿吊在炕牆下;滿炕都是血。土匪弟兄們全都擁來亂哭亂叫。先生走過來,先摸了下脈,又翻起大拇指的臉看了看,對黑娃說:「五倍子。」
黑娃黑著臉,把嚇得軟癱在院子裡的黑牡丹揪著頭髮拖到油燈下。這是黑娃首先想到的第一個兇手。黑牡丹雖然嚇得傻愣,卻仍然本能地替自己辯解。她的話語粘滯結巴,前言不接後語,卻向黑娃以及眾匪基本敘述清楚了大拇指死亡的情景:大拇指提著酒葫蘆,自己喝著也給她灌著。大拇指仍然和往常一樣喝著酒,和她耍著,也給他灌著酒,喝得他半醉,她也半醉的時候,他才和她弄那事。他剛進入她的身體,就渾身打顫,一下子泄了,接住「哇啦」一聲噴出一股血來,噴得她滿臉滿脖子都是。她嚇得爬起來,看見大拇指在炕上一扭一擰地噴吐著血水……黑娃問:「你把五倍子給倒進酒葫蘆了?」黑牡丹反辯說:「那不連我也毒死了?他也給我灌酒!」黑娃尚未開口,幾個土匪弟兄已經揍起來了,打得黑牡丹在地上滾著叫著,直到不滾也不叫,黑娃才制止了眾弟兄。
清除兇手的內亂持續了幾乎一個月。先頭側重於出事那天晚上誰到大拇指窯里去過,聚宴時誰和誰都給大拇指倒過酒敬過酒,誰跟大拇指挨近坐著等等細節,被牽涉被懷疑的土匪一一領受了杖責和捆綁,卻沒有一個人招認。隨後又從人際關係上搜尋線索,某人曾對大拇指說過二話,某人對大拇指處罰他的事懷恨在心……如此等等,又有一批弟兄遭到皮肉之苦,卻仍然沒有抓獲真正的兇手。黑娃被這場暗殺事件搞得疑神疑鬼,既懷疑弟兄,也擔心弟兄們懷疑自己,他敞開亮明地宣布:「敢毒死大拇指,也就敢毒死二拇指我。再說,要是查不出個水落出,有弟兄還疑心是我下的毒手,說我想當寨主了……」黑娃隨之決定重賞揭發了毒的人,直至拋出「誰揭露出內jian,就推推為大拇指」的建議。土匪窩子裡很快出現互相懷疑,互相告密,胡踢亂咬的局面。有人被揭發被杖責之後,拖著兩腿鮮血,爬到黑娃窯里又去揭發旁的弟兄,幾乎所有弟兄都揭發過別人,又被別人揭發過,因此幾乎所有弟兄無一例外地都挨了棍杖,打了屁股。後來發生了這樣一種情況,好多人重新回過頭來一齊咬住黑牡丹,眾口一詞咬定毒死大拇指的內jian非她莫屬。道理很簡單,百餘號弟兄里只有她一個是被迫擄上山來的,只有她對大拇指懷著深仇,才下得了這種毒手。黑娃也能想到這一層,於是又把黑牡丹拉出來杖責。黑牡丹尚未從頭一回的酷刑傷疼里恢復元氣,招不住幾棍就咽了氣。弟兄們咋呼著把黑牡丹扔到溝底,咋呼著給大拇指報了仇,咋呼著應該結束這場事件了,也該出去「做活」了。黑娃冷笑一聲說:「黑牡丹不是內jian,我從她死時的眼睛裡能看出來。真正歹毒的傢伙還沒抓住……」追查內jian的事繼續著,山寨里的危機發展到白熱化。一個被揭發被杖責的弟兄們紛紛哭勸黑娃暫停追查,或者改變一下追查的方式方法。黑娃拒不理睬他們,更加堅硬的說:「抓不出那個內jian,咱們就散夥!」接二連三又發生了弟兄逃離事件,先是一個,接著兩個,跟著又有兩個,相繼不辭而別,山寨里處於人心渙散,分崩離析的局面……黑娃已無力扭轉。
白孝文適得其時來到山寨。
白孝文一句話立即制止住土匪窩子裡的內亂:「黑娃,你再追查下去就要挨黑槍。」黑娃焦躁地說,我也可以對弟兄們明心了。」白孝文並不讚賞這種義氣到死的愚忠,以輕俏的口氣說:「你甭查了。兇手跑了。」黑娃將信將疑,逃走的五個弟兄不僅與他沒有的私怨,和大拇指也沒有什麼隔卡蒂隙。白孝文意味深長地說:「聽說兆鵬前不久來過?」黑娃說:「這跟他有啥關係?」白孝文笑笑:「你肯定你的窩子裡沒有他的人?堂堂縣府里都被他砸楔子了。共產黨搞這一套可真是無孔也能入哩!」黑娃搖搖頭說:「我至今還沒查出一點線索。」白孝文就亮出底牌:「我的情報已經獲悉,你這兒有兩個弟兄逃出去投了游擊隊,這倆人就是兆鵬安插進山寨的底線兒。」黑娃驚疑地瞪大了眼睛:「這要是真的,兆鵬也就太不仗義了!」黑娃終於在煩躁的思考中鬆了口:「好吧!我得看弟兄們下不下山。」
決定去留的重要會議在山寨議事大廳(洞)召集。白孝文有一種瓜熟蒂落的預感,十分自信地向土匪們講述了滋水縣最新的局勢:「這是一個機會。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根據國家局勢,縣府決定擴大保安團編制,新增一個炮營。我跟張團長說妥了,弟兄們下山後,連窩端進炮營不拆伴兒。鹿兆謙當炮營營長。土匪們被內亂搞得灰心喪氣,精疲力竭,好多人對歸順保安團頗為動心,只是誰也不敢挑梢露頭。黑娃儘管再一次強調「由弟兄們決斷」。卻仍然沒有人吭聲。白孝文很真誠也很灑脫地說:「日本人在中國撐不了幾天了。打完日本,政府就要收拾共匪。收拾共匪,那僅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收拾了共匪之後,自自然然該剿滅土匪了。弟兄們現在不愁吃不愁穿,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等到那時候就麻煩了。所以我說這是一個機會……」在眾人的沉默中,那位刀箭先生站起來說話了:「我老了,啥也不圖了,只求死了能歸祖墳。」土匪們隨之紛紛喊起來:「歸順保安團……」黑娃抱起雙拳,跪倒在眾人面前:「我跟眾弟兄走,是崖是井也跳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