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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朱先生的講話成為公祭儀式的高cháo,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奪主的局面,也超過了他過去禁菸和賑濟的影響,八個老先生的民族正氣震動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三秦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標出了題為《白鹿原八君子抗戰宣言》的新聞,震動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後,上海《文匯報》全文轉載這條消息,標題改為《關學大儒投筆從戎》,影響擴大到南方。一時間,響應朱先生的理學同仁紛紛投書報刊要求取義成仁者超過千人。朱先生對八位先生說:「報紙把咱們的後路堵死了,誰想反悔也難了!」
朱先生給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讓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團聚,安排一下家事也走一走親戚,此行無疑等於永訣。約定第六天晚上在書院集中,八人竟然無一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們無一例外地遭到兒孫親朋和鄉黨的勸解,甚至大聲嚎哭拉胳膊抱腿,然而他們全都衝破了圍堵,背著包袱捲兒趕到白鹿書院準時向朱先生報到。朱先生對每一個能夠踐約前來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長揖相迎,愈加珍重他們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讓朱白氏備置下八碗菜餚為大家壯行,今日自己也開了酒戒,舉起杯來說:「這杯酒叫做『不回頭』。」先生們酒興泛漲,詩興大發,爭先恐後吟詩詞抒發豪情。朱先生離席進入寢室,把妻子朱白氏牽著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後斟滿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們結髮以來還沒喝過酒。你跟我一輩子fèng聯補訣燒鍋燎灶一輩子。我是雷聲大雨點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說悄悄話,今日把我謝恩的話當著同仁們說出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下輩子還尋你……」朱白氏溫厚的臉頰上泛起一縷羞悅地雲霓,眼裡湧出淚花:「我下輩子要脫生個先生。」朱先生笑說:「那我就脫生個女人服侍你。」先生們鬨笑著,爭先給朱白氏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辭,也不扭捏,連著喝下八盅酒,臉上泛著紅暈,反過手給眾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靜地舉起酒盅說:「你們八個打死一個倭寇都划得來!」
先生回到寢室,帶頭酒後的輕鬆感說:「你剛才那一句祝辭說得真好!」朱白氏還未答話,門帘忽然挑起,鹿兆鵬站在門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驚愣一下:「你……兆鵬?」鹿兆鵬坐下來,直言不諱:「先生,我來給你說……」朱先生很敏感:「你啥也甭說。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說啥事我也顧不了了,幫不上了。」鹿兆鵬卻揚起臉:「給我吃倆饃,我餓了。」朱白氏取來饃和菜,又端著一壺酒:「你運氣好兆鵬,正趕上喝一盅。」鹿兆鵬三五口吃下一個軟饃,對朱先生說:「朱先生你們甭去了!」
「你只管吃饃吧!」朱先生說。
「先生!這不是我勸你,是我們黨派我來勸你,出於對先生的敬重和愛護。」
「我還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這黨那黨。你們也甭干預我。」
鹿兆鵬聽出朱先生的口氣很硬,繼續吃饃吃菜喝酒,以緩慢的口吻說:「先生,你的宣言委實是振天動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蔣委員長有幾百萬武裝精良的軍打日本打內戰,倒叫八個老先生……」
「倭寇殺到窩口了,還在窩裡咬!」朱先生嘲笑說,「是中國人,到窩子外頭去咬,誰能咬死倭寇誰才……」
「先生你得看出誰咬誰?」鹿兆海辯解說,「他咬得我們出不了窩兒,他要把我們全咬死在窩裡,根本就是……」
「甭說了兆鵬。我看出誰咬誰也不頂啥!」朱先生說,「咬吧咬去!我碰死到倭寇的炮筒子上頭,也叫倭寇看看還有要咬他們的中國人!」
鹿兆鵬抿下嘴停止了爭論,揚起頭時轉換了放題:「先生,你們到哪兒去打日本?總得投到隊伍里吧?」
朱先生說:「到中條山去十七師。」
「先生──鹿兆鵬緩緩站起來說,「十七師早已撤離中條山回潼關……」
「誰說的?」朱先生驚詫地問:「撤回潼關幹什麼?撤到哪裡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鵬也嘲笑說,「按先生的話說嘛,就是窩裡咬!我們叫做打內戰。蔣某人親自下令撤回十七師攻打陝北紅軍……」
「你……說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懷疑了,「兆海的屍首剛剛從中條山搬回來……」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進犯邊區給紅軍打死。」鹿兆鵬痛苦地皺皺眉頭,「不過,這消息還未經證實……」
「沒有證實的話不要說。」朱先生有點慍怒,「兆海是你的親兄弟,你說這種我不愛聽。」朱先生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過頭說,「我不信你的話。你說兆海的瞎話我不信。你說十七師撤離的消息我也沒聽說過。」說罷丟下兆鵬走出屋子。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為使朱白氏難為情起來。鹿兆鵬卻不顯得尷尬,反倒安慰起朱白氏來,沒有再多停留就告辭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雞啼時分走出白鹿書院大門,在門前的平場上不約而同轉過身子,面對黑黝黝的白鹿原彎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後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們在星光下涉過滋水,翻上北嶺,登上北嶺峰巔時正好趕上一個難得的時辰,一團顫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從遠方大地里浮冒出來,熾紅的桔黃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為一體。沿著山道走到嶺下,便是氣勢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條一綹或寬或窄的壟畝縱橫聯結著,鋪展著,一望無際的麥苗在溫柔的晨光下泛著羞怯的嫩綠。八個一律長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過關中平原的田野和村莊,天色暮黑時終於趕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經停止擺渡。朱先生領著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開纜繩,在天色完全黑嚴下來還可以擺渡一次。船公悶著頭連瞅也不瞅他們,被纏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句話來:「這是軍事命令。你求我不頂用,你去求老總吧!」這當兒正好有三個士兵走過來,聲色俱厲地盤問起來。朱先生瞧著他們笑著說:「小兄弟一個個都很精神噢!給老漢們耍歪可惜了小兄弟們的這精神兒。有這精神到潼關外頭耍歪去,在那兒能耍出歪來才是真精神……」三個士兵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對峙著八個老先生,然後連推帶搡逼他們到一間糙屋裡去。朱先生對他的同仁笑笑說:「好!咱們還沒過渭河,就在自家窩子裡當了俘虜。」又轉過頭問一個士兵:「要不要我們舉起手來?」
一擺溜兒八個老先生真的舉著雙手,被三個士兵押到一座糙頂屋子,這也許是擺船工燒水煮食和睡覺的地方。屋子裡站起來一位軍官,竟會是護送鹿兆海靈柩的那位馬營長。朱先生一見就揶揄說:「你看看老夫舉手投降的姿勢對不對?」馬營長瞪了三個士兵一眼,斥罵一聲:「眼瞎了嗎?」急忙攙撫朱先生坐到屋裡一條木凳上,隨之豁朗的說:「朱先生和諸位先生的抗戰宣言我們師長看到了,特派我到這兒來恭候先生,師長命令:」絕不能把先生放過河去。這道理很清楚……「朱先生和他的同仁們一齊吵嚷起來。馬營長絲毫不為所動:「先生跟我說什麼都無用,我得執行師長的命令。諸位今晚先到五里鎮歇下,明天我再請示師長。」先生們還在嚷嚷不休。馬營長說:「我還有軍務,不能陪諸位了。我派士兵送諸位到鎮上去……」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糙屋。八位先生憤憤然也走出來。朱先生說:「我明日早起一定要過河。我不管誰的命令。你讓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裡。」說著就坐在沙灘上:「咱們就坐在這兒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紛紛扔下肩頭的背包,示威似的坐下來。馬營長說:「這兒不能有閒雜人。我在執行命令。諸位到鎮子上去吧!」朱先生問:「你不是說專意恭候我嗎?看來此話屬虛。」馬營長說:「不要多問,你們快去鎮子上。」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鎮的一家客店裡歇息下來,老先生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疲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時分,一陣急緊的敲門聲,驚得老先生們披衣蹬褲驚疑慌亂。朱先生拉開門閂,馬營長和兩位侍從站在門口說:「請先生跟我走。」先生們紛紛收拾背包。馬營長說:「諸位接著睡覺,只請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著馬營長走時鎮子背後的村莊,又走進一家四合院,進入上房客廳,一位微服便裝的中年人迎出來打躬作輯,馬營長介紹說:「朱先生,這是我們茹師長。」朱先生驚愕片刻,作揖還禮之後:「真的勞駕將軍了。」倆人沒有幾句寒暄便進入爭論:
「先生,你投十七師我歡迎,但你不能去戰場。你留在師部給我和我的軍官當先生。」
「我把硯台砸了,毛筆也燒了,現在只有一個目標──中條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艱難我都想過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條山尋死去呀!」
「嗬呀朱先生!你到戰場幫不上忙倒給我添上累贅了。我可不能睜眼背你這個累贅。」
「我不是累贅。我打死一個倭寇我夠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說,上不了戰場還可以給夥伴淘米燒鍋,還可以替兵磨刀餵馬……我累死病死戰死了也不給你添累贅,我的屍首也不必勞神費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現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夥計馬夫……」
「我都去不了中條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敗了?」
「我打勝了,又撤了!」
「打勝了為啥要撤?」
「就因打勝了才撤。」
「誰叫你撤兵?」
「還能有誰呢?中國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個人!」
朱先生默默地閉上口,不再爭執要當伙夫或馬夫的話了。
「我茹某愧對關中父老啊……」
這是一支真正的關中軍。從前任創建者到茹師長都是關中人,一個是祖籍西府,一個是東府土著。從師長部一直到連排長也都是關中人,士兵幾乎是清一色的三秦子弟,只有個別軍官和少數士兵屬河南籍的關中人,他們是逃荒流落到關中的河南人後裔。鄉諺說「關中冷娃」,而詩聖杜甫曾有「況復秦兵耐苦戰」的褒獎。茹師長率領十七師的三秦子弟開出潼關進入中條山,那個中條山隨之成為關中父老心目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脈。出關頭一仗打下來,就把茹師長的玉照打到日本侵華司令部長官的桌案上;這支地方色彩甚濃,但在中國武裝力量只能算作雜牌子的軍隊,竟然使受命進入潼關的大日本王牌師團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師長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代的資料也被搜集出來研究,結果不甚了了。無論日本人起初輕視也罷,吃了一場敗仗之後又倍加重視也罷,這支在中國抗戰武裝力量中確實掛不上號的地方雜牌軍,在近二年的中條山阻擊戰中,使大日本小鬼子不能前進一步吃盡了苦頭。中條山之戰是日本侵略軍在中國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終於保持住了中國西北這一方黃土不受鐵蹄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