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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接著發生了一部分指揮員聯名寫血書要求停止殺人,停止肅反的請願活動,畢政委毫不手軟把那七八個政治異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肅反進一步發展到揭發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鬥爭,一批又一批指揮員和游擊隊員被拘捕扣押起來,他們可能只說過一句對肅反態度不甚堅決的話。肅反早已超過了原先的對象範圍,也不管你是不是從西安來的那條路數了。廖軍長和畢政委的分歧終於發展到表面化公開化,廖軍長說:「你這是……」他氣急如焚卻不知給畢政委扣什麼主義的帽子合適,急迫中聯想到那個叛變投敵的姜政委:「你跟那個叛徒是一路子貨!」畢政委沒有再繼續爭辯,而是簽發了逮捕廖軍長的命令。畢政委召集全體將士會議,宣布肅反取得了徹底勝利,不僅挖出了潛伏到根據地來的一小幫特務,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條隱伏在紅軍里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其中的骨幹分子結成了一個反黨集團……

    白靈是在這個大會上被捕的,她是西安來的二十一個人中最後被抓的一個,那是廖軍長下了死令保護的結果;廖軍長自己已被打入囚窯,白靈的保護也自然沒有了。

    白靈被抓得最遲,卻被處死得最快,這可能主要是她與廖軍長的過密關係被看作死黨。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結果。

    她被關進囚窯,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畢政委:「我要跟你說話!」接著呼叫畢政委的尊姓大名,隨後就帶有侮辱性畔性地呼叫畢政委的外號:畢——眼——鏡——畢瞎子!看守囚窯的游擊隊員匯報給肅反小組,便決定提前審問她。白靈的嗓子堪稱天生的鐵嗓子金嗓子,在囚窯里像母狼一樣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宏亮,精神亢奮,雙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審訊她的肅反小組成員說:「叫畢政委來,我有重要話說。」

    畢政委進來時躊躇滿志地扶扶眼鏡。白靈已無法控制騰起的激情,便執出磚頭一樣的話:「聽說你也是『關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軍長和她說笑時的用語,「我因為跟你同是關中人感到恥辱!」畢政委當即變了臉色:「你是最狡猾,也是隱藏最深的一個。你已經打入我們的心臟!」白靈已不在意畢政委說她是什麼,說她是什麼不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時間,是她不可能再爭取得到的和他直接說話的時間。她像一頭拚死的母獅猛而又沉靜地咆哮起來:「你的所作所為,根本用不著爭辯。我現在懷疑你是敵人派遣的高級特務,只有經過高級訓練的特務,才能做到如此殘害革命而又一絲不露,而且那麼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話,那麼你就是一個野心家陰謀家,你現在就可以取代廖軍長而坐地為王了。如果以上兩點都不是,那麼你就是一個純粹的蠢貨,一個窮凶極惡的無賴,一個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壞革命的十分才略,卻連一分建樹革命的本領也不具備!我過去最憎恨的是那些軟骨頭叛徒,現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這號難以形容的人……」畢政委燒騷得坐不住了,拍響了桌子:「廖軍長庇護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罵我不在乎,這是反革命垂死的瘋狂……」白靈冷笑一聲說:「我早已不考慮我的下場了,我的下場早都擺在那兒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沒有兩樣,唯一的好處是我把罵你的機會等到了!你處死我,我也同時記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

    白靈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著雪。其餘有關活埋她的細節和情節都無法查證。執行活埋她的兩個游擊隊員後來犧牲在山西抗日陣地上。廖軍長被周恩來下令釋出囹窯後又當了正規紅軍師長,也犧牲在黃河邊的抗日前線指揮塹壕里,是被日軍飛機執擲的炸彈擊中的。畢政委後來也到了延安,向毛澤東周恩來檢討了錯誤之後,改換了姓名,現已無從查找……

    作家鹿鳴也不執意要找到畢某問詢什麼。他覺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細節和具體過程,那僅僅只是對未來的創作有用,重要的是對發生這一幕歷史悲劇的根源的反省。 朱先生的縣誌編纂工程已經接近尾期,經費的拮据使他一籌莫展,那位支持他做這件事的有識之士早已離開滋水,繼任的幾茬子縣長都不再對縣誌發生興趣,為討要經費跑得朱先生頭髮發麻,竟然忍不住撂出一句粗話:「辦正經事要倆錢比求割筋還難!」引發起他的那一班舞文弄墨的先生們一片歡呼,說是能惹得朱先生發火罵人的縣長,肯定是中國最偉大的縣長。朱先生繼續執筆批閱修改現已編成的部分書稿。孝文走進屋來,神色莊重地叫了聲:「姑父。」把一張訃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如紙,兩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頹然低垂下去。這是鹿兆海在中條山陣亡的訃告。訃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師師部發出的,弔唁公祭和殮葬儀式將在白鹿原舉行,死者臨終時唯一一條遺願就是要躺在家鄉的土地上。白孝文告訴姑父,十七師派員來縣上聯繫,軍隊和縣府聯合主持召開公祭大會。白孝文說:「姑父,十七師師長捎話來,專意提出要你到場,還要你說幾句話。」朱先生問:「兆海的靈柩啥時間運回原上?」白孝文說:「明天,先由全縣各界弔唁三天,最後召開公祭大會,之後安葬。」朱先生說:「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靈車,我為兆海守靈。」白孝文提醒說:「姑父,兆海是晚輩……」朱先生說:「民族英魂是不論輩分的……兆海呀……」朱先生雙手掩臉哭出聲來……

    那是前年深秋時節的一天後晌,朱先生在書院背後的原坡上散步,金黃色的野jú花開得一片燦爛,坡溝間瀰漫著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溝熱烈燦爛的jú花掩蓋不住肅煞的悲涼。朱先生久久凝視著原坡坡地上撥除棉杆的鄉民,又轉過身眺望著河川里執犁播種回茬麥子和莊稼人的身影,忽然心生奇想,如果此刻有一隊倭寇士兵闖進河川或者原坡,如果有一顆炸彈在村莊或者堆滿禾稈的壟田是爆炸,那撥花稈的撫犁的撒種的以及走出村口提藍攜罐送飯的鄉民,該會是怎麼一番情景……心頭泛起一層「空有一番黃花開」的淒涼。他看見一輛汽車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東急駛,攪扇起來的滾滾黃塵驟起四散,汽車開到書院對面時卻放緩速度,然後岔開公路駛上朝南通向原根的官道,在滋水河邊上停下來,一個人站在河岸上指指點點,另一個脫了鞋襪,挽起褲子涉水過河,沿著通往書院的彎彎小路走上來,朱先生看清他的衣著原是一位軍人,便轉過身依然瞅著山坡和河川深秋時節的田園景致。這裡寧靜安謐的田園景致與整個即將淪陷的中國是如此不協調,他怨憤以至蔑視中國的軍人,無法理如此泱泱大國如此龐大的軍隊怎麼就打不過一個彈丸之地的倭寇?朱先生看見看門的張秀才在書院圍牆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學生鹿兆海來咧──」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來。

    朱先生在書院門口看見了一身戎裝的鹿兆海。鹿兆海舉手敬禮,腳下的馬靴碰得嗄哧一聲響。換先生點點頭禮讓兆海到屋裡坐。走進書房,鹿兆海神情激動地說:「先生,我想請你給我寫一張字兒──朱先生輕淡地問:「你大老遠兒從城裡開上汽車來,就這要一張字兒?」鹿兆海誠摯地說:「是的,是專意兒來的。」朱先生調侃地笑笑:「你不覺得劃不著嗎?為我的那倆爛字值得嗎?」鹿兆海並不覺察朱先生的情緒,還以為是先生素常的偉大謙虛,於是倍加真誠地說:「我馬上要出潼關打日本去了,臨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寶。」朱先生「嚷」了一聲揚起頭來,急不可待地問:「你們開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說:「中條山。」

    朱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滿臉滿眼都袒露出自責的赧顏:「兆海,請寬容我的過失。我以為你們在城裡閒得無事把玩字畫。」鹿兆海連忙站起撫朱先生坐下:「我怎麼敢怪先生呢!我們師長聽說我要來尋先生,再三叮囑我,請先生給他也寫一幅。他說他要掛到軍帳裡頭……」朱先生的臉頰抽搐著,連連「哦哦哦」地感嘆著,如此受寵若驚的現象在身上還未發生過。朱先生近來常常為自己變化無常的情緒事後懊悔,然而現在又進入一種無法抑制的激昴狀態中,似乎從腳心不斷激起一股強大的血流和火流,通過膝蓋穿過丹田衝擊五臟六腑再衝上頭頂,雙臂也給熱烘烘的血流和火流衝撞得顫抖起來,雙手顫巍巍地抓住兆海的雙肩:「中條山,那可是潼關的最後一道門扇了!」鹿兆海也激昴起來:「要是守不住中條山,讓日本兵進入潼關踐踏關中,我就不回來見先生,也無顏見關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硯親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分無聲而又堅決的拒絕。朱先生控制不住手勁,把漸漸變濃的墨汁研碾出硯台。朱先生親自裁紙,裁紙刀在手中啪啪顫著,從筆架上提起毛筆在硯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筆依然顫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一直捋到肘彎以上,把赤裸的下臂塞進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著,冰涼的井中水起到了鎮靜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筆,果然不再顫抖,一氣連筆寫下七個遒勁飛揚的糙體大字:

    砥柱人間是此峰

    朱先生停住筆說:「這是我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一句。我剛中舉那陣兒年輕氣盛,南行回來登臨華山誦成的。現在我才明白,我連一根麥稈兒的撐勁都沒有,倒是給你的師長用得上。」鹿兆海也情緒波動,淚花湧出。朱先生重新鋪就一張橫幅,蘸飽墨汁再次毅然落筆:

    白鹿精魂

    朱先生寫完放下毛筆,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條幅和橫幅左下方按蓋印章的部位,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驚地看見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畫上的血花兒,撲通一聲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賠償先生……」朱先生槍然吟誦:「王師北定中原日,捷報勿忘告先生哦!」

    朱先生撕一塊廢紙裹住中指,坐下來時顯得極為平靜,溫厚慈祥如同父親:「兆海呀!臨走還有啥事須得我辦,你就說,只要我能辦到……」鹿兆海也坐下來:「沒有沒有,沒有啥事要勞煩先生的。我決定不回原上,免得俺爸俺媽操心。日後要是他們問到你,就說我們開撥到陝南去了。」朱先生說:「我會說好這事的,放心。」鹿兆海說:「只有一件小事要給先生添麻煩──」說著把手塞進胸襟,從內衣口袋裡摸出一枚銅元,靦腆地笑笑:「先生,你日後見到白靈時,把這銅元親手交給她。」朱先生奇異地問:「一個銅子?你欠她一個銅子?也太當真了。」鹿兆海說:「半個。這銅元有她半個,有我半個,拿著就欠對方半個。」朱先生笑問:「那白靈拿著不是又欠你半個了?」鹿兆海說:「她欠我比我欠她好。」朱先生從兆海的眼睛裡窺見了一縷深沉的隱情,便問:「不單是一枚銅子吧?」鹿兆海坦然敘說了這枚銅元的遊戲所引起的倆人的衷情。「噢!天!」朱先生嘆惋著,「那後來咋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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