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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兒媳拒絕服藥。鹿賀氏熬煎好中藥潷在小黃碗裡端給兒媳,兒媳說:「我沒啥病嘛,喝那水水弄啥?」鹿賀氏哄她說:「補養身子。」兒媳反而說那是毒藥,想毒死她給阿婆離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廳聽著,就給鹿賀氏搖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這一陳瘋病過去了再說。看來兒媳的瘋病是一陳瘋一陳好,屬於陳發性的。果然兒媳了一陳安靜下來,鹿賀氏把藥再送去時,她就一口氣下去了,喝了沒過一鍋煙的功夫,便酣然和睡,睡夢中大聲親昵地叫著:「爸,把我摟緊摟緊,摟得緊緊兒的!」鹿賀氏從窗fèng里往裡一瞅,兒媳脫得一絲不掛,雙手塞在兩腿之間,在炕上扭著滾著。她走進上房東屋,對鹿子霖說:「這不要的臉貨得的是yín瘋病。」鹿子霖心裡暫得寬舒,無需再向鹿賀氏辯證自己的清白無辜了,於是說:「我早就看出這病的名堂不好明說。」鹿賀氏說:「得這病的女人一見男的就好了,吃藥十有八九都不頂啥。」鹿子霖默認而不言語。鹿賀氏說:「你去城裡尋兆鵬,磕頭下跪也得把他拉回來,跟那個不要臉的貨睡一夜,留個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說:「到哪達尋呀?」鹿賀氏說:「你悄悄去打聽,問問兆海也許能摸清他哥的住處……」鹿子霖說:「等這三服藥吃完再看。」
兒媳吃罷三服藥,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兩天藥,想看看藥勁散了以後還瘋不瘋。那天后響,兒媳清醒過來,竟然捉住笤帚掃起院子。鹿賀氏從自家窗里瞧著她優雅的掃地動作心頭一熱。這時候鹿子霖走進院子,兒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張狂起來,嗄嗄嗄笑著揚起笤帚說:『爸,你喝醉了我來扶你上炕。」鹿子霖驟然紅了臉,加快腳步走進上房東屋。第二天他就進城尋鹿兆鵬去了。
兒媳這回犯病更加嚴重,一天比一天瘋得時候多,好的時間少。鹿賀氏不得不叫來鄰居女人幫忙給她硬性灌藥,兒媳不見好轉,日見瘋勁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來,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賀氏說:「兆鵬跟白家女子過活到一搭咧!」鹿賀氏說:「大婦小妻也行嘛,你得讓他回來,把這頭也安撫住呀?」鹿子霖說:「跟本摸不清他的蹤影。」他隨後對冷先生悄悄敘說了進城找兆鵬和白靈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說:「你把藥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動聲色,交給鹿子霖一包藥。這服藥灌下去以後,兒媳睡醒來就啞了,只見張嘴卻不出聲音。鹿子霖皺皺眉沉呤著問:「這服藥大概底子下得太重?」鹿賀氏白眨白眨著眼說:「藥輕不治病!」鹿子霖覺得女人根本沒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著:「只有冷大哥才敢下這樣重的藥底子!」
兒媳不再喊叫,不再瘋張,不再紡線織布,連掃院做飯也不干,三天兩天不進一口飯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涼水喝,隨後日見消瘦,形同一樁骷髏,冬至交九那天夜裡死在炕上。左鄰右舍的女人們在給死者脫淨衣服換穿壽衣的時候,聞到一股惡臭,發現她的下身糜爛不堪,膿血浸流……
白嘉軒對鹿家這樁家醜自始至終持一種不評論態度。這樁醜聞從頭一天發生就傳遍白鹿原的許多村莊。白鹿村是醜聞的發源地,早就紛紛揚揚了。有的說鹿子霖和兒媳有那號事,有的卻截然信不下去;說有的人是根據鹿子霖一貫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斷的,語氣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過,還和原上好多村子誰誰家女子都有過;鹿子霖喜好當干大,在好多村子認下十多個干娃。「娃的干大,娃他媽的麻達。」凡是鹿子霖認作的干娃的母親都是有幾分姿色的,掛上干大的名號,和干娃他媽來來往往顯得非常正常了。說鹿子霖不會有那種事,是堅信鹿鄉約還不至於無恥到畜生的程度,關鍵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沒吠出和鹿霖有那種事的任何一句具體細節,僅僅只說鹿子霖跟她好,那不過是守寡熬急了急瘋言浪語而已。這種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閒扯一通沒有人做出裁決,屬於自然流傳。白嘉軒不僅不說,連這類話也不聽,遇見有人說這類話,他就掉頭拄著拐杖走開了。平心而論,他傾向於說鹿子霖有那種事的看法。他早都認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實際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說。世上有許多事,儘管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能說出口來。有的事看見了認準了,必須說出來;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說。能握住什麼事必須說,什麼事不能說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這件醜聞之所以不能說,關鍵是背後有個冷先生。罵鹿子霖一句,等於罵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就落到冷先生臉上。白嘉軒及時走進中醫堂,達觀而不無惋惜地對冷先生安慰說:「當初為了兩家好,沒料到把娃娃害了。不過,人都沒有早知道喀抓緊給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習俗兒媳舉辦簡單的葬儀的那天晚上落一場大雪。白嘉軒那天晚上失眠睡上著,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這是他平生很少發生過的現象。剛睡著又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來,再也無法重新入睡,便柱著拐杖在茫茫雪原上連滾帶爬朝北走去,天明時便跨進白鹿書院,讓大姐夫朱先生給他解夢,那時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里晨讀。
朱先生依然保持著晨讀的習慣。他開開門看見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書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樹小樹的枝枝杈杈都裹著一層白雪。天闊地茫冰清玉潔萬樹銀花。世間一切污穢和醜陋全都被覆蓋得嚴絲不露了。雪景瞬間消除了他許久以來的鬱悶。他漱口洗罷臉,不取來書站在庭院裡朗聲誦讀。他大聲朗涌,古代哲人鏤刻下來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聲在清冷的空氣中顫響。朱先生聽到大門被推開的響動,卻沒有理睬,聽到叫「哥」的聲音才扭過頭去,一個渾身粘著雪的人正朝他走來,像從雪窩裡滾過來的。那佝僂匍匐的形狀,朱先生幾乎誤看成一條凍得無處躲藏的野狗。聽見聲音,看見了拐杖,才辯認出白嘉軒來。朱白氏聞聲連忙給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團兒,強迫他換下濕透的棉鞋棉襪。白嘉軒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說:「我做了個怪夢——」朱先生驚訝地笑問:「就為了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來?」朱白氏斥責弟弟說:「也不怕滾到雪窖栽死凍?」白嘉軒滿臉嚴肅的神色,鄭重地說:「這夢怪得很——
「我一輩子有一樣好處,就是頭一落枕就打呼嚕。鹿子霖拆我們房門樓,我黑天照樣睡下不醒。我只記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個黑怪。喝了湯跟咱娘問安時,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點歇下。剛睡下,覺得心口憋得心慌氣短,就披上皮襖坐在炕上吸菸。吸菸嘛,火鐮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額頭冒汗。總算是打著火了,可剛吸了一口,就把水煙壺裡的苦水吸進喉嚨,整得我嘔了一陣子,還是燒躁瞀亂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輩子沒害過人,沒虧過人,沒做邪事惡事,這是昨麼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軒陽壽到頭了,閻王爺催我起程去陰家哩!這也好嘛,該去就去,我也活夠數了,總不能掛在枝上不落喀……折騰到後半夜才睡著,剛睡著,就看見咱原上飄過來一隻白鹿,白毛白蹄,連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從遠處朝我飄過來,待飄到我眼前時,我清清楚楚看見白鹿眼窩裡流水水哩,哭著哩,委屈地流眼淚哩!在我眼前沒停一下下,又掉頭朝西飄走了。剛掉頭那陣子,我看見那白鹿的臉變成靈靈的臉,還委屈哭著叫了一聲『爸』。我答應了一聲,就驚醒來了……
「我越加睡不著,聽見咱娘在屋裡呻喚。我穿了衣服過去看咱娘咋麼了。咱娘說她做了個夢……那夢跟我的夢一模一樣!我的老天爺,天下竟有這等奇事?我沒敢給咱娘說我的夢,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撫了她幾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兒媳死得冤苦給我託夢?昨日晌午剛把那可憐媳婦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鳴冤?可怎麼又變成靈靈的樣呢?我睡不住,我就尋你來了。」
朱先生聽罷,沒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驚訝地說:「天哪!我昨個黑也夢見白鹿了,可沒有看出靈靈的模樣。白鹿飄著忽兒栽進一道地fèng里……」
白嘉軒更加驚訝地盯著朱先生。
朱先生心裡說:白靈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給妻弟白嘉軒說這種凶兆,便不經意地說:「是雪的影響。乾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潤天地萬物也滋潤人。人就發生異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夢。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軒對這個解析不甚折服,來時蒙結在心頭的緊張怯懼情緒卻鬆弛下來,但願如此更好,這時候他才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憊不堪,兩條腿已經僵硬,須得用手扳著挪到炕邊上。姐姐和言勸導他現在應該什麼事情都不要管,家裡族裡的事都交給兒子們去辦,這樣年齡和這樣身體(佝僂)的人只圖心情寬暢就夠了。白嘉軒說:「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駁說:「為一個夢,你黑天雪地跑幾十里,還說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書房去做文墨事,叮囑白嘉軒說:「不過你要記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絕妙而詭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靈正是在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盡頭的。
在這個奇異的夢後十幾年不到二十年的一個春天,五個穿四兜制服的幹部和一個穿灰色軍裝的軍人來到白鹿村,尋向白靈的家。村人把那六個人引導到白嘉軒門口,指著那個在台階上曬太陽像狗一樣蜷彎著腰的老人說:「這是白靈她爸。」六個人連接和老漢握手。白嘉軒很不習慣握手拉胳膊的親昵動作,甚至有點反感地說:「要說啥要問啥儘管說儘管問,捏我老漢的雞爪子做啥?」六個人中的一個說:「老人家,我給你說件使你老傷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軒不屑地笑笑:「你們小瞧老漢了!」那人就說:「白靈同志犧牲了……」白嘉軒「噢」了一聲,微微揚起脫光了頭髮的腦袋,用保剩下一隻明亮的眼睛瞅著藍天上的太陽沒有說話,有關女兒白靈的記憶開始復活。那人從提包里取出一塊黃地上刻著「革命烈士」紅字的牌子交給他,他接到手裡看了看,依然沒有說話。那六個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禮。白嘉軒這時才問:「靈靈怎麼死的?」六個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說死亡的具體情況,只是籠統地說共產黨領導勞苦大眾進行革命犧牲的先烈成千上萬,讚揚白靈是個忠誠於黨忠誠於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軒接著又問死亡的具體時間。軍人還是籠統地說:「十二月。」白嘉軒問:「你拿莊稼人的曆法說。」軍人抱歉地笑著:「拿農曆說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軒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來,往地上一拄,斬釘截鐵地說:「陰曆十一月初七!」六個人驚訝地面面相覷,問他怎麼知道的?白嘉軒以不可動搖的固執和自豪大聲說:「我靈靈死時給我託夢哩……世上只有親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渾身猛烈顫抖著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