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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不咧。」
「你在這兒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幾天,」
「我還能見到你嗎?」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後給你說一句,我……永生不娶。」
「這又何必,這又何必?別這樣說,別這樣做!你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萬別這樣!我求你……」
「天下再沒有誰會使我動心。我說話算話。你日後鑑證我的品行。」
「那你還不如打我罵我……」
「我想……親你……」
白靈瞧一眼鹿兆海,閉上了眼睛,感到一種莊嚴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輕輕地按住她的脊背,漸漸用力,直到把她裹進他的懷抱。他沒有瘋狂慌亂,輕輕地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禮地鬆開手臂,說:「我更堅定了終生不娶,這就是證據。還要我送你進村吧?」白靈說:「當然。」
白靈進入張村還沒住下來,當天後半夜又被轉送到幾十里外的雷家莊,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裡又走了八十多里,進入一道黃土斷崖下的龍灣村。她住進窯洞後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前進了。
這是一個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強健,主宰家政。家裡有兒媳婦和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兒子在鄰村的一所小學校里當工友,打鈴、掃地、淘公廁、燒開水,被學校里的地下黨發展為黨員。他對白靈說:「經我手送過去二十三個了,你是第二十四個,放心吧。沒一點麻達。」白靈在窯洞城的火炕上坐著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燒的小米粥和烤得蘇脆的饃片,看著老大娘熟練地從孩子身上抽下尿濕的褲子又裹上乾的,忍不住動情地對老大娘說:「我就認你是親媽。」老大娘笑著壓低聲兒說:「你要下這娃子,怕還是個共產黨吧?」白靈驚愣一下笑了……
白嘉軒沉默了大約半月光景,絕口不提及臼靈的事,也不許家裡人再談論被搜家的事。這一晚,他對守候在白趙氏炕前的兩個兒子說:「你倆還沒經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經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倆字:福禍。倆字半邊一樣,半邊不一樣,就是說,倆字相互牽連著,就好比羅面的蘿櫃,咣當搖過去是福,咣當搖過來就是禍。所以說你們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時光甭張狂,張狂過頭了後邊就有禍事;凡遇到禍事的時光也甭亂套,忍著受著,哪怕咬著牙也得忍著受著,忍過了受過了好事跟著就來了,你們日後經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點頭領會:「古書上『福兮禍所倚禍兮禍所伏』就說的這道理。」白嘉軒說:「咱沒多少文墨,沒有古人說得圓潤,理兒一樣。」
白趙氏的呻喚煩躁而虛弱。自得知孫女白靈的禍事後,身體驟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聲嘶力竭。整日價不吃一口飯,只是喝水;喝水不喝開水,專門要喝從井裡剛吊上來的新鮮涼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進喉嚨,還是喊說心裡燒得像著火。這幾天已經喊不響也哭不出聲了,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喘氣。冷先生勸告白嘉軒給母親中止服藥,及早準備後事,並且安慰他說:「你已經盡了心。這就算孝。」白嘉軒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親根本沒得什麼病,是靈靈的劫難引發出來的。按白趙氏的氣性不會是嚇成這樣子,多半是思念孫女積鬱或疾的,於是便編造出一套假話給母親寬心。他悄悄趴在白趙氏耳根神秘地說:「媽呀,我給你說句悄悄話,我大姐說,靈靈前日到書院看望她,渾渾全全結結實實沒一點麻達……」白趙氏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真箇?白嘉軒神秘地說:「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輩子說過一句虛話沒有?白趙氏問:「靈靈而今在哪達?」白嘉軒說:「還在城裡。那女子又鬼又膽大,淮也抓不住。她說叫屋裡人甭記惦她。還說……貴賤不敢冒問亂打聽她……」白趙氏突然鬆弛下來,對嘉軒說:「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來,媽的頭髮揉成一窩子麻了……」白嘉軒給冷先生敘說罷一句假話救下母親一條命的異事,朗聲笑起來:「我明日也能坐常診病咯……人有時候還得受哄!」 鹿子霖的兒媳瘋了。她變瘋的原因村人絲毫也不知曉。秋末初冬的一天晌午,不時很少在村巷裡露臉兒的她突然從四合院輕手飄腳蹦到村巷裡哈哈大笑不止,立即招引來一幫閒人圍觀。她哈哈大笑著又戛然停止,瞬間轉換出一副羞羞怯怯、神神秘秘的眉眼,竊竊私語:「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給俺阿婆說噢!」圍觀的男女大為驚駭,面面相覷,誰聽到這樣可怕的事,不管心裡如何想,臉上都不願表現出幸災樂禍的神情,一些拘謹的人乾脆扭身走開了,有幾個女人拉著勸著,禁斥著,不要她胡唚。她卻反而瞪大眼睛向人們證明:「誰胡唚來?你去問俺爸,看他跟誰好?你們甭下看我!我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搶著上哩!」仁義的村人們沒有被這個天大的笑話所逗笑,而是驚嘆不已。白孝武要去鎮上正好走到跟前,聽到一事就豎起眉毛,斷然斥責幾個女人:「還不趕快把她擴回家!還聽她胡唚亂吠?」幾個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勢死勁拉扯。那女人兩臂一掄,把三四個拉她的女人全都甩開,撒腿端直朝鎮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叫著:「我到保障所尋俺爸去呀……我想俺爸了呀……」這個女人發瘋的事便在村子裡譁然傳播。
她跑到白鹿鎮上,看見了稠密的大夥便愈發興奮,不斷咕噥著重複著「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話,引起那些從四面八方趕集來的男人鬨笑不止。她從街道上張張揚揚走過去,屁股後頭擁著一堆看熱鬧的陌生人。白孝武搶先一步跨進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幾個逛集順便和他聚會的友好在屋裡頭閒聊。白孝武神色緊張地說了發生的事,兒媳婦已經闖進院子,看熱鬧的人圍在大門口不敢進去。鹿子霖頓然嚇黃了臉,一句話沒說,跨上前去抽了兒媳一記耳光。兒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轉了一圈,暈頭昏腦地問:「爸,你不跟我好了還打我?」鹿子霖氣得臉色蠟黃,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倒在院子裡。鹿子霖說:「孝武,你快把這禍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著拽著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說:「瘋子嘛,有啥好看的?」鹿子霖緊隨其後趕回家來,把兒媳推進廈屋就從外邊鎖上了門板,喘著氣送孝武出門:「孝武,你深明大義!」
鹿子霖被這件難以辯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賀氏卻冷漠地給他撇涼腔出氣:「這下你在原上的名氣越發的大了!」鹿子霖吸著水煙根本不理會她。鹿賀氏在自家門樓里奚落他的話再難聽也無傷大局,麻煩的事是這個瘋子兒媳怎麼辦?她胡唚亂吠的瞎話要是傳到冷先生耳朵,他還怎麼和他見面說話?這件事發生得這樣突然,簡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傳播到整個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樣不可收拾,難以箍渾。他想去找冷先生當面說清,準定能夠先入為主澄清事實,考慮到此時鎮子上人群擁動被人注視的尷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冷先生一見面倒先開口:「子霖,你來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發生的事了。」鹿子霖頓然覺得心頭寬釋,臉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靜的說:「你不要跟小人計較。」鹿子霖真心地感動了,說:「大哥呀,我對不住你!」冷先生說:「先前的事先前的話都不說了。我給她病治好,你讓兆鵬寫一張休書了事。」鹿子霖淒婉地說:「你前二年說這話,我不忍心,我總想得個圓滿結局哩!沒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說休書,等病好了再說。」冷先生便跟著鹿子霖到家裡去給女兒診病。
冷先生走到庭院,就聽見女兒的喊叫聲:「爸,回來快上炕!冷先生腮幫上的肌肉抽扭著走到窗前。女兒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隨之哇地一聲哭叫。冷先生說:「把鎖子開開。」鹿賀氏打開鎖子開了門。冷先生進了廈層瞅著女兒。女兒這時清醒過來,抹著淚招呼父親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說:「你怎麼了?」女兒莫名其妙:「不怎麼。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說:「不怎麼就好。你等著,我讓你兄弟拉毛驢來接你回娘家住幾天。」女兒說「不麻煩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我還有兩雙棉窩窩沒鞝完哩!」女兒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異常表現,冷先生坐了一會回中醫堂去了,臨走叮嚀說:「再犯病的時候你叫我。」
冷先生剛走進中醫堂還沒坐穩,鹿子霖又來了,不用說是兒媳的瘋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話不說又來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裡佇立諦聽。廈屋裡傳來女兒的聲音:「我有男人跟沒男人一樣守活寡。我沒男人我守活寡還能掐個貞節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圖個啥?你娃子把我瞅不進眼窩,你爸跟我好恨不能把我吸進鼻孔兒……你不上我的炕你爸愛上……」鹿子霖站在側後,滿臉燒騷得恨不能鑽進地fèng兒。冷先生轉過身走出門來說:「你跟我去拿藥。」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來用腳猛踢街門。街門閂子咣當一聲響門扇啟開,鹿子霖蹺門坎時腳尖絆了一下,跌倒在門裡抓不起來,大聲呻喚著脾氣:「你狗日……還不趕快扶我,還……立在那兒……看熱鬧!」他以為開門的是老伴,卻料不到今晚是兒媳開的門。兒媳難為情的說:「爸……是我。」鹿子霖分辯不清是誰的聲音,繼續發脾氣:「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著跌死我?」兒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聲呻喚著,掙扎著爬起來,剛站立起來走了兩步,又往前閃撲一下跌翻下去。兒媳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幫他站穩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隻胳膊搭到兒媳肩膀上,藉助著倚托往前挪步,大聲慨嘆著:「老婆子,還是你對我實受!」兒媳滿臉騷燒,低聲分辯說:「爸,你盡說胡話——不是俺媽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腳:「你媽咋哩,你咋哩?都一樣喀!你對爸也實受著哩……也好著哩喀!」她扶著阿公走過門房進入庭院,一輪半圓的月亮帖在天上,院裡瀰漫著香椿樹濃郁的香氣。鹿子霖站在院子裡連著打了兩個震撼屋院的噴嚏,變出一副柔聲憨氣和調子說:「俺娃你……孝順得很……」說著就伸過右臂來把兒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臉頰是急拱,噴出熱騷騷的燒酒氣味,幾乎同時就有一隻手在她只穿著一件單衫的胸脯上揉捏。她驚叫一聲,渾身燥熱雙腿顫抖,幾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說:「爸呀,這成啥話嘛……快丟手……」鹿子霖:「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軟和……」兒媳終於從突發的慌亂中恢復理智,猛力掙脫出來奔進廈屋將門關死。鹿子霖又摔倒在地,哼哼著爬不起來。兒媳在炕邊上坐了一會,鎮靜一下,從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磚地上拉起鼾聲。她嘆口氣,斷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塗了,側隱之心又催促她開了廈屋小門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來拖向上房磚墊台階。阿公已經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著拽著架著走進上房屋按在炕邊,順勢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嚕打鼾。她給阿公脫掉布鞋把雙腿掀上炕去,拉開一條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後就回自己的廈屋。這上夜,她睜著眼坐到天明,聽了整整一夜從上房東屋傳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細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