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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你尋誰?」白嘉軒問。
「還裝還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們搜誰。」
「你的共匪女子白靈藏哪兒?」
全家人都被驅趕撕抻出來集中到庭院裡,由一個人拿著手槍威逼著統統蹲到地上,另外大約五六個人把每一間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櫃瓷瓮麵缸都統統抖翻了了,柴禾也給掀倒了,各種農器家具碰撞跌碎翻到的聲音連續不斷,那些人最後全都空著手來到庭院裡繼續喝問:「快把人交出來!」白孝武壯起膽子說:「她多年都不認這個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輕易放過:「我們已經得著消息,她逃回家鄉老家了。」白嘉軒說:「你的消息不准。她死也不會回家。她早都不認我這個老子,我也不認她是我女了。」那一桿子人說了一通威脅恐嚇的話就竄出門去。白嘉軒吩咐家人儘快收拾好被搗亂了的家具,可是兒子和兒媳們全圍聚到老祖宗白趙氏的屋裡,白趙氏放聲長哭,完全喪失了理智,大聲哭叫著「靈靈娃也婆想你呀……」惹得眼軟的兩個孫子媳婦也都抽泣垂淚,白嘉軒對母親喪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心,有點生氣地說:「你還想那個海獸做啥?」白趙氏益發氣息了:「都是你……把我靈靈娃……逼到這地步……」說著竟從炕上溜下來往門外走:「你不要女,我還要孫女!我到城裡尋去呀!」白趙氏不是威逼白嘉軒,而是她真實的思。她老大年紀小小尖腳憑著一門焦慮的心勁往外撲,孝武孝義和兩個孫子媳婦竟然拉不動。白嘉軒換了妥協的口吻乞求母親:「黑天咕咚你怎樣出門?讓孝武明日一早到城裡去尋?」在眾人勸慰下,白趙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驟然而起的家庭內部的混亂局面暫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時卻又進一步加劇了。原上的幾家親戚先後接踵進門,報告著同樣的恐怖遭際,幾乎同一時半夜時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裡翻箱倒櫃進行搜查,說話的口吻和用詞都是驚人的一致:「把共匪白靈快交出來!」白嘉軒無法向親戚解釋共同劫難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對這件事的嚴重性的看法。最後到來的是朱先生,他的書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明後朱白氏就催他上原來問問究竟。朱先生拐個彎先走了一趟縣城,向孝文述說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說:「據你說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斷,肯定是軍統。」朱先生看見嘉軒又看見那麼多諒慌失措的親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說,「孝文說那幫子人是軍桶。」白嘉軒睜大驚疑不解的眼睛問:「軍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入靜,白孝武從城趕回家來,才大略說清了災變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長到省里來給學生訓話,遭到學生的謾罵和追打,甩出頭一塊磚頭的就是妹子靈靈。白嘉軒全神貫注地聽著,不禁失聲「噢」了一下又繃緊了臉色。白趙氏驚恐地瞪著眼露出可憐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敘說,二姑家的皮貨鋪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說不清白靈的去向,卻交待了咱家的親戚。白嘉軒又「噢」了一聲,問:「還聽到啥情況?」白孝武說:「二姑們也就只說了這些情況。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床上養傷,皮貨鋪子給封了,說是犯了窩藏共匪罪……」白嘉軒說:「真對不住你二姑父哇!」
白靈和鹿兆鵬在棗刺巷度過了一段黃金歲月。鹿兆鵬遵照省委的指示暫且留在城裡做學運工作。日本侵占東北三省,中國國內局勢發生重大變化,新的震盪已經顯示出諸多先兆。鹿兆鵬說:「太陽旗像一面鏡子插到中國東北,把中國政區上大小政客的嘴臉都暴露無遺。」白靈熱烈地贊同說:「日本侵略者的鐵騎驚醒了中國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好善惡。昨天,連以委員長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學裡,也帖出了一張要求政府收復東三省的呼籲書。!白靈已經成為省立師範學校的學生自治會主席,正在籌備建立一個大中學校抗日救國統一指揮機構,把各個學校自發分散的救亡活動統一步調統一行動。鹿兆鵬對白靈的活動能力組織才能刮目相看,在做學校工作方面白靈比他還要熟練。鹿兆鵬在白靈的幫助下,秘密會見各學校的學生領袖,把共產黨的意見傳輸給他們,一個強烈的地震在中國西北歷史古城的地下醞釀著。這種秘密狀態的生活環境使他們提心弔膽又壯懷激烈。他們沉浸於人生最美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記最神聖的使命和潛伏在窗外的危險。他和她已經完全融合,他隱藏在心底的那一縷歉意的畏縮已以灼干散盡,和她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他們對對方的渴望和摯愛幾乎是對等的,但各人感情迸發的基礎卻有差異,她對他由一種欽敬到一種傾慕,再到靈魂傾倒的愛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諧和狀態。他的果敢機敏、熱情豪放的氣韻洋溢在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憂之中,他和長睫毛下的一雙靈秀的眼睛,時時都噴she出一股鉤魂攝魄的動人光芒。她貼著他,摟著那寬健的胸脯寧靜到一動不動,用耳朵諦聽生命的旋律在那胸脯里奏響,他對她的愛跨過了種種道德和心理的障礙,隨後就顯得熱烈而更趨成熟,從而便自己心頭一直虧缺著月亮達到了滿弓。她貼眼看耳根說:「兆鵬,你可能要當爸了。」鹿兆鵬猛地摟緊她,撫摸著她的腹部:「你肯定生一個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倆還不算丑。」日漸凸起的抗日熱流,使他們共同陷入亢奮之中,反倒抑制了倆人之間的夫妻情分,倆人常常在熱烈地策劃一個行動之後一齊就寢,反到覺得那和交媾得不如以往甜蜜。
民國政府教育部陶部長親臨古城,是受到蔣委員長的指令急匆匆起程的。蔣委員長正集中精力圍剿中國南方山區的共產黨紅軍,忽然得到中國西北有學生鬧事的情報,便電示教育部:「怎麼搞的?還不快去管一下!」陶部長到來之後三天都未公開露臉,到第四天報紙上公開了省教育局局長被撤職的新聞,種種傳聞隨著這條消息在各個校園裡傳播,陶部長對這裡的學生無政府行動大為光火。對容忍這種局勢發展的教育局長訓斥說:「麻木不仁貽誤大事。」陶部長指令新任局長與軍統取得聯繫,在教育系統建立剿共情報機構,建立健全三青團、國民黨在學校的組織網絡……云云。這些傳聞對學校里形成的抗日熱cháo正好起到一個催發的酵母作用,一股強烈的反陶情緒一夜之間便形成氣候。陶部長頻頻接觸本省黨政軍各方要人,促成對西安各個學校的學生代表進行訓導,以此結束他的西部之行……白靈得知這個消息以後,便和剛剛建立的西安學界抗日促進聯盟的學生領袖做出決定:給陶部長一個下馬威。陶部長訓話的會場幾經變更,給白靈他們的組織工作造成不少的麻煩,直到開會的那天早晨,才搞準確會址又挪到民樂園禮堂,她又立即對原先的布置做出相應修改……絕不能錯失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民樂園顧名思義,屬民眾娛樂場所。這是國民革命廢除皇權提倡平民意識的結果。民樂園是個快樂世界,一條條雞腸子似的狹窄巷道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鋪店、小吃鋪、小茶館、小把戲、小婊子院的小門面,在這兒佬看雜耍的、說書的、賣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嘗到甜的辣的酸的、葷的素的;熱的冷的各種風味飯食,薈萃著鉿鉻粉皮、粉魚涼粉、臘汁肉、茶雞蛋、三原蓼茶糖、乾州鍋盔、富平傾鍋糖等各種名特小吃。有賣人參鹿茸虎骨等名貴藥材的也有挖雞眼、剔猴痣、割痔瘡、撥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轉盤賭和傳統的打麻將、搖寶擲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科賭博,供不同趣不同層次的賭徒選擇。最紅火的行業是jì院,有雕樑畫棟兩層閣樓的高級jì院,也有不飾門面的中下等賣yín場所以及一個鍋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發泄,一個個掛著金縷門帘、竹皮門帘和稻糙帘子的客房裡,從早到晚都演出著風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賣水果的露水攤號,更是把本來狹窄的小巷壅得水泄不通……陶部長選擇這樣一個醃攢齷齪、藏污,納垢之地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企圖以出其不意而躲開赤黨學生可能的搗亂。陶部長的汽車進人民樂園,果然沒有引起任何反響,人們對坐車逛窯子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了。
白靈穿過小巷走到禮堂門口,只看見三個衛兵守侍在那裡,有兩個驗查入場卷的便裝工作人員,氣氛顯得輕鬆並不緊張。她絲毫不為這種表面的輕鬆氣氛而鬆懈,情報說陶部長堅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樣會損傷文職官員的尊儀,也顯得自己更加豁達從容,但對地方官員改派便衣警戒的舉措沒有干預,小巷裡那些遊蕩的閒人和坐在禮堂里的學生代表中,肯定混雜著數以百計的特務和警察。她把一張藍色道林紙印製的聽卷交給門衛,就選擇了會場中間靠左的一個位置,掏出一張報紙來等候開會。陶部長在眾多的官員陪伴下走上講台。陶部長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長演講,一言一行和言語中的神態都顯示南京政府官員居高臨下的氣魄,也顯示出與地方官員的截然區別。他從國際形勢到國內局勢,侃侃而論蔣委員長「攘外必先安內」的既定方針;又從理論和道德以及治學的幾重關係,闡釋蔣委員長「學生應該潛心讀書,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長不惜假傳聖旨,把蔣委員長自江西「剿共」前線發來的訓斥他的電示改編成對學生的柔腸寸心,「委員長讓我轉告他對西北學生的問候,並對學生的愛國之心表示欽敬!再次申明學生要安心讀書,日後報孝黨國,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許沒有料到,經過嚴格審查的學生聽眾中,混雜著一批蓄意破委員長旨意的赤黨分子,他們是專意兒給陶部長下巴底下支磚頭、給眼睛裡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臉是潑尿來的;來就是為了撩他的毛,搔他的皮,傷他的臉,殺他的威風的,可謂來者不善。
騷亂起初是從一張字條引發的。一綹扭成麻花的字條兒從台下傳到台上,主持會議的教育局新任局長看了條子上的字,就像看見一條長蟲似的變了臉,揚起頭時,卻裝出一副生硬緊巴的笑臉說:「今天是陶部長的訓導報告,不安排回答問題將另行安排專門的會議。」台子底下沒有反應,條子卻一綹一綹拋上講台。新局長拉下臉來歷聲禁斥:「我剛說過,回答問詢另行安排時間嘛!你們會聽話不會聽話?」台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紛亂的回聲,頃刻之間就亂成一窩蜂,有不少學生離開座位竄到講台下的走里質問陶部長。陶部長巍然不動也不開口,白靈也竄到講台人窩裡,高喊一聲:「打這個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揚手就把半截磚拋上台去,不偏不倚正好擊中陶部長的鼻樑。陶部長慘叫一聲,連同坐椅一起跌翻到台子上,學生們大聲吶喊著,把板凳和從腳地上揭起的磚頭拋上講台。有人把擺列在台下花池裡的盆花也拋擲上去,有人跳進花池再擁上講台。陶部長滿臉血污,被人拉起來拖挾到後台,僅僅只搶先一步從窗口翻跳出去,大廳里有人撐開一條寫著「還我河山」的橫幅布標,學生們便自動挽起臂膀在橫標的引導下衝出禮堂,踏倒了卦攤兒,撞翻了羊肉泡饃的湯鍋,一路洶湧,一路吼喊著衝上大街。白靈的胳膊被左右兩邊的男女同學緊緊鉤挽著,忽然想到自己像鑲嵌在磚牆裡的一塊磚頭。遊行隊伍涌流到端履門時,遭到蜂擁而至的憲兵和警察的封堵攔截和包圍。衝突剛一發生,就顯示出警察憲兵的強大學生們的脆弱,遊行隊伍很快瓦解,學生被捕者不計其數,白靈卻僥倖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