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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不管夜裡睡得多麼遲,一家人習慣自覺地恪守「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朱氏家訓》,全部早早起來了,儘管昨天晚上大人們實際只合了合眼,腳下被窩還沒有暖熱白嘉軒正地炕上穿衣服,只聽見庭院裡竹條掃帚掃地的聲響有別於以往,就斷定是新媳婦的響動。他拄著拐杖出西屋時,新媳婦撂下掃帚頂著帕子進來給他倒尿盆。白嘉軒蹲在孝義媳婦侍候來的銅盆跟前洗臉,看見三娃子孝義剛剛走出廈屋門來,那雙執拗的眼睛瞅人時有了一縷羞澀的柔和,斷定他昨夜已經經過了人生的那種秘密,心裡便默然道,老子給你娶下一房無可彈嫌的好媳婦。白嘉軒一邊用手中擦著脖頸一邊叮囑孝義說:「早點拾掇齊整起身上路。回門去學得活泛一點,甭總是繃著臉窩著眼……」
孝義還陷在神秘的驚詫的餘波之中。吃罷合歡餛飩,他已經累得精疲力謁。三兩個丟剝了衣褲鑽進被窩,不及搖罷一籮面的功夫便迷糊起來。他對男女之間的事幾乎一無所知。白嘉軒的兒子都是這樣純潔,娶媳婦的新婚之夜也不懂其實際內涵,便照例倒頭睡下去,只是全新的被褥和枕頭反倒有一種舒適的陌生。朦朧中他的右臂被一個細膩的肌膚撫摩了一下,竟然石磨壓指似的從迷濛中激靈了過來,便聞到一股異樣的氣息,似乎像母辱一樣的氣味,撩撥得他連連打了個噴嚏,引發出強烈的身體震動,撞碰了身旁那個溫熱的肉體。那一刻他才開了迷津,噴嚏剛過就轉過頭摟住了媳婦,頓然覺得自己此刻以前純粹是個只會拉車套車的傻瓜。她不僅不反感,反而依就他,這又使他大為驚奇,及至他腦子轟然一聲渾身緊抽起來,下身噴she過後,才安靜下來,被窩裡有一股類似公羊身上散發的腥臊味兒。這樣的噴she又反覆了一次。及至他第三次瘋狂cháo起的時候,她才把他導引到一個理想的福地。那一刻他又悟嘆出來:僅僅在這一次之前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傻瓜……他完成了第三次探索之後,她就披衣起身了。她穿戴整齊溜下炕沿的時候,他又cháo起那種欲望,便抻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脫掉衣服重新躺進被窩。她嘬嘬嘴笑笑,猛然彎下身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轉身拉開門閂出去了……
孝義在銅盆跟前蹲下來時已經平靜下來,在父親剛剛丟下布中的銅盆里洗臉,對父親說:「我先跟免娃拉幾車土,他一個人顧不過來。回門跟得上。」兔娃一個人駕著牛車已經走出了圈場,孝義跳上牛車坐下來,腦子裡忽然冒出昨夜那種進入福地的顫抖。他瞅著兔娃想,兔娃肯定還跟昨晚以前的自己一樣是個瓜蛋。直進土壕裝土的時候,兔娃冷不丁問:「你昨夜跟媳婦睡一個被窩嗎?」孝文一愣,這個靦腆的小兔娃大概在琢磨這個神秘的問題。兔娃連著又問:「你跟女子娃鑽一個被窩害羞不害羞?」孝義驟然紅了臉,嚴然用大人對小孩的訓誡口氣說:「兔娃娃,娃娃家不該問的話不許問。沒得一點禮行!」兔娃楞了一下就不再開口,執杴往牛車車廂里拋起土來,僅僅一夜之間,親密無間的孝義怎麼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兔娃心中掠過一縷寂涼,淡淡地說:「你回門去吧門!心把新衣裳弄髒了。我一個人能行。」孝義瞅了瞅兔娃沒有說話,看來他們幼年的友誼無可挽回地終結了…… 白孝文終於從大姑父朱先生口裡得到了父親的允諾,準備認下他這個兒子,寬容他回原上。
白孝文開始進入人生的佳境,正春風得意。保安大隊升格為保安團,原先所屬的兩個支隊遞升為一營和二營,團丁正在擴編中。孝文被直接擢升為一營營長,負責縣城城牆圈內的安全防務,成為滋水縣府的御林軍指揮。他告別了那個書手的桌案,開始活躍在縣城裡的各個角落,操練團丁,檢查防,處理各種事務;他的威嚴的臉眼被縣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縣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人傳說;被人注目和被人傳說本身就是一種榮耀,顯示出這個有一雙嚴厲眼睛的人開始影響滋水的社會政治和生活秩序……
白孝文很精心地設計和準備回原上的歷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點,以一個營長的輝煌徹底掃蕩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窯里殘存著的有關他的不光彩記憶。正當他一切準備就緒即將成行的最後日子,縣裡發生了一件轟動朝野的大事,土匪頭子黑娃被保安團擒獲,這是他上任營長後的第一場大捷,拎獲者白孝文和被活捉者黑娃的名字在整個滋水縣城鄉一起沸沸揚揚地被傳播著……回原上的時日當然推遲了。
營救黑娃和嚴懲黑娃的各種活動都循著各自的渠道隱蔽而緊張地進行,只有白嘉軒的行為屬於公開。白嘉軒正在準備接待大兒子孝文的回歸,突然收到孝文派送來的一封家書,略述捕獲匪首、公務緊迫、只好推遲回原的日期。白嘉軒送走送信的團丁,轉回來就褡褳掛到肩上準備出門。孝武走進門來問:「你背褡褳到哪達去?」白嘉軒說:「縣上。」說著就把那封信交給孝武。孝武看完後舒一口氣:「這下可除了大害。」轉過臉猜測著問:「你去縣上做啥?」白嘉軒說:「探監。看看黑娃,給送點吃食。再問問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驚訝地轉不過彎兒,愣愣呆呆地問:「你說你去探監?給黑娃還送吃的,你想托人情釋放那個土匪?」白嘉軒平靜地說:「就是的。」白孝武憋紅了臉:「你的腰杆給他們打斷了你忘了?你忘了我還沒忘!」白嘉軒說:「我沒忘。」白孝武說:「那你還看他救他?」白嘉軒說:「孔明七擒七縱孟獲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這回就能學好。瞎人就是在這個當口學好的。」白孝武說:「你救黑娃讓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嘉堅定不移地說:「誰笑我是誰水淺!」
白嘉軒趕天黑先來到白鹿書院。朱先生以少有的激情讚揚他搭救黑娃的行動:「以德報怨哦嘉軒兄弟!你救不下黑娃且不論,單是你有這心腸這肚量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樣寬廣深厚永存不死!」說到具體事,白嘉軒讓姐夫朱先生商法把孝文叫到這裡來,因為孝文還沒有經過恢復父子關係的程序,所以量得先擱在書院見面,如若自個找到保安團就有投拜兒子的倒茬子影響。
朱先生著一位同仁到縣城給孝文送信。孝文於天黑後才匆匆趕來,一見父親就跪下了。白孝文聽到父親在救黑娃的話咯咯咯笑起來:「爸你儘是出奇之舉!你一提說黑娃,我還當是催我快快處置了那個禍哩!沒想到你……」白嘉軒又說著如同對孝武講過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這一步才能學好。學好了就是個好人。」朱先生插話發揮著白嘉軒的思路:「殺了可就少一個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絕,軟軟地說:「上邊已經批示就地槍決。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審問殺了算了。你們說啥也不頂用,我根本沒有殺他放他的權力。」白嘉軒急切地說:「那讓我先到監里看一回總可以嗎?」白孝文笑笑說:「看不成。誰也不准看。十二道崗道道都是倆人把守,蠅子也飛不進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監。」白嘉軒一下子涼下來默然無措。白孝文說:「爸,你心好我知道,可這事比不得族裡的事喀!你回去吧!槍決黑娃以前,我給他說知道明,你想探監救他。讓他小子死到陰司再琢磨他對住對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縣城裡已夜深人靜,讓隨身的團丁回團部,自己便徑直回到城關東街。妻子給他拉開門閂,白孝文進門後,反過身來重新推上門閂,這當兒突然被人摟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聽見妻子在身後有同樣遭遇的動靜,他的眼睛先被蒙住,接著捆死了雙臂,隨後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寢室里。黑暗裡有人說話了:「我來跟你談一筆生意。你先給手裡囤的貨開了價吧!你心儘量往大往高開我都能接受。」孝文明白了這是黑娃的弟兄來了,眼被蒙著,嘴被堵塞著無法交涉,依然支楞著腦袋。那人繼續說:「你願意把那囤貨發給我,我給你把話說明白;當下先給你炕上的這個太太開了膛,你日後娶一個我殺一個,你娶十個我殺十個,你這輩子只能逛窯子,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兩個娃,炕上這位太太肚裡正懷著一個,這三個出世的和沒出世的後人註定都嫩撅,你這輩子甭想留後;原上你老窯里有七八口人,我想弄死誰誰也逃不脫;我把他們一個一個慢慢地處置掉,最後才拾掇你的老子;你的老子先前給打斷了腰杆子,這回我再把他的腰杆子抻直拉平,你們白家就從原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單崩兒一個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圖景嚇得渾身抖顫,猛烈掙扎著還是無法表態。那人沉靜地公開了自個的身份:「我是大拇指鄭芒。」白孝文聽到這個名字更緊張了,急迫中終於想到一個可能的表態方式,撲通一聲跪倒腳地上。鄭芒說:「給他把嘴騰了。」
隨後就變成大拇指芒兒和保安團白營長共同設計營救黑娃的密謀,方案有二,由孝文在檢查崗哨查巡防務時捎給黑娃一根鋼釺,讓他自己挖摳磚fèng的石灰自行逃脫;再一個辦法需大動干戈,組織一次遊街示眾,由鄭芒領土匪相機動持黑娃。倆人都認為第二個辦法屬於下策,只能作為迫不得已採取的行動。芒兒說:「見不著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數,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幾天風景,我會照顧好她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細鋼釺塞給了黑娃。黑娃接住鋼釺時,那雙死絕的眼睛爍出一道利光。白孝文當晚剛回到東街住屋,後半夜時又有人敲窗欞。他開了門,黑暗裡瞅不准面孔。那人說:「我給捎來一封信。」白孝文心裡緊縮起來,進屋到燈下拆開信封,原以為是土匪頭子鄭芒捎來的,不料卻是鹿兆鵬的親筆信,同樣是求告他設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罷信揚起頭來。送信人往燈前挪了兩步,嗤一聲笑著問:「你還認識我不?」白孝文驚恐地叫起來:「韓裁fèng?」韓裁fèng說:「請你給個回話。」白孝文緊張地說:「你給鹿兆鵬說,讓他甭胡攪和,他越攪和黑娃死得越快。韓裁fèng你也是共黨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來。」韓裁fèng沉穩地笑笑:「咱倆一對一你不是我的對手,拾掇你不用槍只用一把剪子就夠了。」白孝文也強撐麵皮:「有禮不打上門客,你走吧!下次再這樣我就不客氣。」韓裁fèng說:「鹿兆鵬也很重義氣。黑娃不過跟他鬧過幾天農協,後來不隨他了,可他還是想救他一命。你給個回話我就走。」白孝文冷靜下來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共黨甭胡亂攪和。你越攪和黑娃死得越快。還要啥回話呢?你走吧!」
黑娃越獄逃跑的消息比緝獲黑娃在縣城引起的轟動還要大。那個由黑娃掏開的牆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進一個橢圓形的光圈,被各級軍官反覆察看反覆琢磨,卻沒有一個人懷疑到白孝文身上,因為黑娃是白孝文率領一營團丁抓獲的。白孝文按照籌算好的辦法,嚴歷地拷打站崗的送飯的團丁,因為只有他們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的黑娃。道理很簡單,拷問越嚴歷,他自己就越安全,終於打得一個送飯的團丁忍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請示了保安團張團長,就著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團丁拉出去埋了,這件事才漸次從記憶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