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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嘉軒贊成兒子孝武增補宗譜的舉措,正是他死人如斷的軸的結論形成的時候。

    白孝武獨當一面開始了補續族譜的神聖使命,從三官庫請來和尚,為每個有資格上族譜的亡靈誦經超度。莊嚴而又簡練的程序是,按照白鹿兩姓的輩分自高至低,同輩人再按照年齡長幼排出順序,先由死者的兒子或孫子代表全家人點燃三支紫香插入香爐,然後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長揖重叩三匝,跪在靈桌有垂首靜立恭候;白孝武在硯台里膏順毛筆尖頭,懸腕將死者的名字填寫進印紅的方格,再放下毛筆對死者行三鞠躬禮;孝子們再三叩首後退離出祠堂;五個小班子樂人在孝子蹺進祠堂大殿門歇時便奏起悠揚的樂曲,樂曲吹奏到整個儀式完畢,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間歇;和尚在孝子長揖重叩三拜之後開始敲響木魚,誦念誰也聽不懂的經文;待和尚閉起嘴巴不敲木魚時,樂人再接著吹奏,白孝武嚴肅恭謹地將所有死去的十六歲以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進一塊方格,而本族裡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歲死了也沒有資格占領一方紅格。這件牽扯到家家戶戶的神聖活動沒有出現任何紕漏或失誤,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里的威望。

    白嘉軒只是在開頭展放族譜神軸和結束後重新捲起神軸時才來祠堂,和全體族人一起叩拜。在儀式結束時,白嘉軒從一個個男女的眉眼裡看到了族人們輕鬆的神情,於是不無激揚地對族人們說了一句:「總不能叫牛車老窩在坑裡,得讓車輪子上路滾起來嘛!」

    鹿子霖始終沒有進入祠堂。他家沒有亡靈超度,不需上族譜並不是因由。白孝武在家裡向父親全面敘述這個浩繁的儀式時,沒有忘記這一點:「展軸和捲軸之前,我都給他說了時日,那人還是沒見露臉。」白嘉軒說:「你把他當個人,跑圓路數就行了。他來不來不算啥。我看那人一程子又張張狂狂到處竄。人狂沒好事,狗狂一攤屎喀!輕狂的……」

    白嘉軒開始著手給三兒子孝義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請來了媒人,再指令孝武媳婦炒下四盤菜,溫了一壺酒,說:「下來的路須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就樂顛顛地跑到女方家裡說他該說的話,辦他該辦的事去了。白嘉軒把自家應該籌備的巨細事項,一一交待給孝武去承辦。首先一件事是淘糧食磨麵,石磨一天頂多磨三斗麥子,須得提早動手,而且必須估計到臘月里常常不出太陽,無法淘曬糧食要耽擱磨麵的可能。這件單純的活路交給腦子不大靈活的鹿三去辦,經管牲畜的事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輕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轉動著的寂寞。白嘉軒對孝武的安排做了糾正:「讓孝義磨麵。他那個性子須處在磨眼裡磨一磨。」

    三兒子孝義對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糞拉土軋花。哪項活兒不比磨麵重?叫我磨麵轉磨道,我嫌瞀亂!」

    當祠堂里敲馨育經的和聲停止以後,孝義和兔娃把積攢在圈場裡的糞肥全部送進麥田,又從土壕里拉回七八車黃土,晾曬到騰空了糞肥的土場上干後用小推車收進儲藏干土的土棚。

    秋天的陰雨和瘟疫耽擱了干土的儲備。他和兔娃吆著牛車走向土壕,常是在濃霜蒙地的大路上輾下頭一道轍印,把濕土鋪開到圈場上去晾曬,倆人飢腸轆轆走進灶房吃兩個烤得焦黃蘇軟的蒸饃,然後再跨進花房踩踏軋花機。在灶下燒火做飯的孝武媳婦給灶堂里烤烘著一堆饃饃,讓幹活干餓了的人先打個尖,也可以堵住爬出被窩就要饃吃的孩子的嘴。她對狼吞虎咽的兔娃耍笑說:「兔娃,你跟人家孝義跑那麼歡做啥?孝義是想娶媳婦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這是說耍話,不在意地笑笑。孝義只顧大吃大嚼,不理會嫂子的挑逗。倆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歡歡蹦蹦踩踏著軋花機。

    孝義對孝武把他和兔娃分開的分工無法接受,就去找父親申辯。白嘉軒說:「是我叫你轉磨道的。」孝義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軒依然平穩地說:「你要成家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里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義就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囚在磨房裡,跟著黃牛或紅馬的屁股,攬起磨台上磨碎的麥粉,再倒進籮櫃,然後就搖起搖把,咣當咣當單調的聲音磨得耳朵都木了。鹿三走進來,木然地攥住搖把說:「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義把鹿三推出磨房門說:「我準備在磨道里把我磨成你。」

    白嘉軒沉靜地把握著各路準備事項的進展。在他看來,娶媳婦不是完成一項程序,而訂親才是費心勞神的重要環節;能否給兒子娶回來一個合適的配偶,關鍵不在娶親而在訂親。白嘉軒閒時研究過白鹿村同輩和晚輩的所有家庭,結論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戲的關鍵在女人。有精明強幹的男人遇著個不會理財持家的女人,一輩子都過著爛光景;有仁義道德的男人偏配著個粘漿子女人,一輩子在人前頭都撐不起筒子;更不要說像黑娃拾爛菜幫子一樣掇下的那種貨色了,黑娃要是有個規矩女人肯定不會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給孝義訂親時偏重考慮的是兒子的脾性,得選擇一個既有教養,而且要稍微活泛一點的女子,意在彌補孝義倔拗的天性。從媒人介紹的五六個對象中反覆對比鑑別,白嘉軒瞞著媒人托親措友打聽探詢,最終定下西康村的一個女子。在這個女子用小推車推著她媽到冷先生的中醫堂就診時,白嘉軒在內室親眼觀察了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之後,才拍了板,把糧食灌齊,把棉花紮成捆交給了媒人。白嘉軒心裡十分滿意,這是三個兒媳婦最稱心最完美的一個。給孝文訂親時,主要考慮到家裡急需幫人,因而給孝文訂下了一個比孝文大兩歲的壯實女子,但其餘備方面很是一般;給孝武訂親,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願結親家,他已經沒有再選擇的餘地,不過這媳婦還算不大走樣顧得住場面,只是不大精靈;只有給三兒子孝義訂下的這個媳婦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舉行的婚禮鼓舞起整個村莊的熱情。這是瘟疫結束後第一頂在村巷裡閃顛的花轎,嗩吶奏出的歡樂樂曲衝散了死巷僻角的淒冷,一種令人激盪的生命的旋律在每個人心頭震響。因為是德高望重的族長兒子完婚,白鹿兩姓幾乎一戶不缺都有人來幫忙,鹿子霖成為這場婚禮的當然的執事頭。他清明又灑脫,把整個婚禮指揮得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時與當執事的男人和幫忙的女人調笑耍逗,笑聲顯示著熱烈和輕鬆。白嘉軒作為主人,不宜指撥任何人,里里外外只能依賴執事頭兒鹿子霖,他起始就對鹿子霖說:「哥把全套交給你了。」鹿子霖說:「你放心吸水煙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機會咧!」

    這場婚娶儀式最不尋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來。朱白氏陪著母親自趙氏有說不完的話題,朱先生被白嘉軒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寢室就坐,這兩個人坐到一起向來沒有寒暄,也沒有虛於應酬的客套和過分的謙讓,一嘬茶水便開始他們想說的實事。朱先生不吸菸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來。」白嘉軒沒有應聲。

    臘月根上正籌備這場婚事的最後階段,白孝文曾指使兩個保安隊兵丁帶來了一摞銀元,並有一封家書,就他將在正月初一回原來給奶奶和父親拜年,順便參加三弟的婚禮,那一摞銀元算是對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軒看罷信又把信瓤裝進信封,連同那一摞銀元一起塞到他的手裡說:「誰交給你的,你再交給誰。」即不問兩個保安隊兵丁喝不喝水,更談不到管飯吃,拄著拐杖走到院子,對著廈屋喝道:「孝武送客。」

    白嘉軒吸罷一袋水煙,做出與已無關的神態說:「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沒擋他的路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軒還是鑽了他的話里的空子,因為孝文已經分家另過,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賣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沒有家。朱先生說:「他想回來給你認錯,也想給他媽上墳。」白嘉軒這才明白了似的悟嘆:「噢呀,他是想進我的街門呀?」說著轉動一下突出的眼仁裝楞賣呆:「我不認識他呀!他給我認什麼錯?」朱先生並不驚奇,這是早就預料得到的磕絆,沉穩地說:「你不讓孝文回來,說不過去,於理不通。」白嘉軒說:「我早都沒有這個兒咧!」朱先生說:「可他還是你的兒。他學瞎,不認他於理順通,他學為好人,你再不認就是於理不通。」朱先生說到這兒就適可而止,把迴旋的餘地給白嘉軒去思量,然後站起身來說:「我到村里去轉轉。」剛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我忘了告訴你,孝文升營長了。」白嘉軒揚起腦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勁地說:「他當上皇上也甭想再進我這門。」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進入冬日淡淒的陽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上層凝凍了的積雪覆蓋著田疇,麥苗凍僵變硬的稀疏的葉子從雪層里冒出來。大片大片罌栗的幼苗匍匐在壟溝里,覆蓋著一層被雨雪浸黃變黑的麥糙。生長麥子的沃土照樣孕育毒藥。他再也沒有吆一犋杖昝煙苗的凜凜威風了。政府發了加征煙苗稅的政令,而不再強行禁菸了。煙田稅收趣禾田十倍以至幾十倍,可以增加縣府的銀庫;百姓初始驚恐,隨之便划算清里外帳,「土」的價格隨著煙苗稅的暴漲而翻筋鬥鬥爭的往上翻,種煙比種麥仍然有大利可圖,種煙的熱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漲起來。陰曆三月,原上已成為罌栗五彩繽紛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躑躅在田間小路上獨自悲嘆;飲鴆止渴!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殘雪下的菸葉無異於看到滿地蟄伏的小蛇……

    新婚祥和歡樂和餘音絛繞到雞叫三遍;貪圖新媳婦姣美臉蛋子的鬧房的小伙子們才最後離去,靜寂的村巷傳播著他們興猶未盡的狂放的笑聲。白嘉軒一家和遠路未歸的至親無話找話閒磨著時間,等待最後一撥耍媳婦鬧新房的人離去。白孝武關了街門,把弟弟孝義和剛剛露臉的弟媳喚到上房明廳,點燃了蠟燭。白嘉軒在劍桌前的椅子上坐著。孝義上香之後就叩拜祖宗,新媳婦白康氏豁開裙子,隨著孝義也跪下磕頭,優雅的拜叩姿勢令所有人動心。白嘉軒照例冷著臉朗誦家訓,那是從《朱氏家訓》里節選下來的一段情粹詞章。最後由孝文領著媳婦逐個拜謁家裡的每一個成員。孝義走到白趙氏的椅子前說:「這是婆。」新媳婦慡甜地叫一聲「婆」就豁開裙子磕頭。白趙氏張著脫落了牙齒的嘴喜不自勝地說:「俺娃磕頭的樣式好看得很。」孝義又站到白嘉軒跟前:「這是咱爸。」新媳婦叫一聲「爸」再次表演磕頭的優美動作。及至給孝武兩口分別磕了頭,又給滯留家裡的親戚也叩頭之後,孝武媳婦就請示婆該煮合歡餛鈍了。白嘉軒猛然伸出一隻手制止了散夥的家人:「快去把你三伯請來。」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找鹿三,鹿三早已鼾聲如雷,迷迷瞪瞪穿上衣褲被孝武牽著袖子拉到廳房裡,在閃爍的蠟燭前眯睜著眼。孝義說:「這是三伯。」新媳婦甜甜地叫聲:「三伯」又叩下頭去。白嘉軒又一次向家人尤其這對新人鄭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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