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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鹿子霖住兆海那兒,每天早晨到老孫家館子去吃一碗熱氣蒸騰的羊肉泡饃,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賞秦腔。他心裡唯一犯疑的是,兒子兆海官至連長,軍隊上的連長比滋水縣的岳書記還大嗎?怕是未必。可是從兆海說話口氣里,可以明顯聽出來,岳維山不算個啥喀!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無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這樣逍遙舒悅的日子過了三天,第四天後晌兒子兆海回來了,一邊解腰裡的槍盒子,一邊說:「今日個把那個玩藝兒給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著眼問把誰耍了,兆海輕蔑地說:「岳維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團長乘一輛軍車奔到滋水縣,徑直踏進岳維山的辦公房,腰裡別著系溜著一把牛皮筋條的手槍,介紹說:「這位是國民革命軍十六師三團冉團長。」冉團長反過來介紹鹿兆海說:「這是一連連長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屬,白鹿保障所鄉約鹿子霖。我們是專為鹿鄉約事來拜望岳書記。」岳維山眼裡流泄出一縷不易察覺的驚疑,卻又不失禮節:「二位有啥事儘管說,我盡力為之。」冉團長裝作直愣愣的口氣問:「你跟鹿鄉約談了一回話,把老漢嚇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著,跑到城裡住在鹿連長那兒不敢回原上咧!」岳維山笑笑說:「誤會誤會,純系誤會。我不過是讓令尊見到鹿兆鵬時勸勸他,我是讓兆鵬回滋水做縣長。令尊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鹿兆海這時候才開口說:「你懸賞。你把這難題出給家父不是為難他嗎?」岳維山解釋說:「卑職絕對沒有難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縣很稱職的鄉約,我很信賴他。出於這一點,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縣國民革命大業上來。」鹿兆海說:「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實際,兆鵬鬧農協跟家父鬧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誰人不知?你要是還對他存有戒心,他就裡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維山優雅大度地擺擺頭說:「我也知道這碼事。對令尊我向來信用不疑。」鹿兆海說:「原上紛紛揚揚傳說,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鵬,罷免鄉約事小,還要押他當人質。」岳維山輕鬆地笑笑:「謠言不可信。當著三位的面我說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鄉約就沒有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給令尊說清楚,讓他解除誤會。」鹿兆海虛張聲勢說:「我爸那人看去精明強千,實際上膽子小得很,屁大一點事就嚇得天要塌下來一樣。我這幾年耍槍子摔半吊子闖蕩慣了,怎麼也想不到他怎麼會越來越膽小。我說我拿這『九斤半』(頭)給你仗膽你還害怕啥呢?」岳維山聽著這些威脅的話十分惱火,卻不能不繼續和顏悅色:「誤會純屬誤會。」鹿兆海說完了要說的話,並已達到示威目的的恰當火候,冉團長出來圓場子說:「岳書記把話說明了沒了旁的用意,這就好了,我們也不打擾了。」倆人便告辭出來,在灰敗狹窄的縣城街巷裡轉悠了半天,故意昂首挺胸在縣府門口躑躅,根本不屑一顧站崗的縣保安隊兵丁。
鹿子霖聽了兆海的學說,哈哈大笑,暢快的嘲笑岳維山:「哎呀,我只說岳維山在滋水縣頂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戶戶窗門響,沒料到他也犯怯,怯那把鐵狗娃嘛(手槍)!我還當他誰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說:「我說這人賤毛病多喀!」鹿子霖聽從兆海的意願繼續在城裡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有意拖延回原上的時間以冷淡岳維山的談話。半月後,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臉頰上增加了肉塊,才決定回去。冉團長特意要派車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說,「算了算了,咱擺那個闊氣抖抖威風,看地方上哪個狗求貓的東西還敢給你上壘窩?!汽車一路開進白鹿鎮,又開到白鹿倉門口,田福賢以為政府要員親臨本倉,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沒料徠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個軍官,他們按路上議妥的辦法,由冉團長說話:「田總鄉約,請多關照兆海家翁,軍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賢僵硬地連連笑著應著,禮讓他們屋裡坐,冉團長和鹿兆海登上汽車就走了。
鹿子霖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灑脫的日子。他對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親自交涉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餘一概交給桑書手去應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這樣辦,某某村誰誰誰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說的那樣弄。他騰出身來到處去閒逛去喝酒。鎮子上各個店鋪的掌柜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錯過了喝酒的機會晚上一定去補上。本保障所所轄屬的各個本子以及更遠些的村莊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他有時空蕩著手一進門就嗆喝:「老哥,快叫嫂子給咱取酒。」有時候進門先把懷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慡快地叫起來:「弄倆菜吧弟妹。萬一啥菜都沒有,就切一碟子蘿蔔絲兒。」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輕鬆地回到屋裡。女人忍不住說:「我看你到城裡走了一回,酒癮越發大咧?」無論什麼公務和家事都不再對他構成負累,也不影響他跑酒諞閒話的興致。只是每天回家進門瞅見兆鵬媳婦淡漠冰冷的模樣,就不由得心裡一沉,他可憐兒媳在家裡守活寡的尷尬處境,但又莫可奈何,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兒,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兒,他就會打發她趁早離開這個家庭,起碼不致讓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負擔,面對親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臉孔,他也無顏說出這樣的話。他揣著一瓶酒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懊惱地述說岳維山對他的戒忌,又得意他說在城裡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的好光景,最後於微醉中藉助酒興吐出來心病:「先生哥啊!兆鵬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親戚朋友都招禍帶災了!我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全給他攪得稀湯寡水……」他這樣很有分寸絕不直接觸及兒媳尷尬的慨嘆,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諒解。冷先生說:「英雄敗在兒子手啊!」鹿子霖就要這句話,這樣就可以保持友好往來。
鹿子霖的行為引起田福賢的警覺。田福賢到縣上開會,岳維山於會後單獨找他談話,詢問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鵬有沒有暗中牽扯,而且嚴肅地盯著田福賢紅光滿面的臉說:「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別給我弄個『兩面光』的傢伙!」田福賢瞪著露仁眼肯定地答覆:「沒事。鹿子這人我里外盡知,心眼不少。可膽量不大,還沒有通匪的臟腑。」岳維山鄙夷地說起鹿兆海藉助團長來縣上給他示威的事:「兩個岳痞二求貨!他們懂個屁,居然來要挾我。」田福賢順應著岳維山的鄙夷的口氣嘲弄說:「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裡別一把槍,全都認不得自個姓啥為老幾了!」心裡卻頓然悟嘆起來。怪道鹿子霖從城裡回來浪浪逛逛,原來是仰伏仗腰裡別著一把盒子的二兒子的威風,未免有點太失分量了。
田福第二天找到白鹿鎮保障所,一開口就毫無顧忌地譏刺鹿子霖:「你這一程子喝得美也日得歡。」鹿子霖騰地紅了臉,驚異地大聲說:「啊呀老弟,你咋跟兄弟這樣開口?」田福賢依然不動聲色地說:「你到處喝酒,到處諞閒傳,四周八方認乾親。人說凡是你認下的干娃,其實都是你的種。」鹿子霖愈加漲紅了臉:「好些人把娃娃認到我膝下,是想避壯丁哩!我這人心好面軟抹不開,當個干大也費不著我的啥。你甭聽信那些污髒我的雜碎話!」田福賢說:「有沒有那些事,只有你心裡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經公務耽誤了。你就甭說我翻臉不認兄弟!」鹿子霖心虛氣短地強撐起門面:「啥事也誤不了,你放心。我愛喝一口酒,這也不礙正經公務。」田福賢這時說起鹿兆海給岳維山示威的事:「何必呢?他是個吃糧的糧子,能在這裡駐紮一輩子?」鹿子霖臉上的血驟然回落,後脊發涼,這是一句致命的歷害的話。田福賢不說團長更不提鹿兆海的連長,而是把他們一律稱為「吃糧的糧子」;作為不過是為了吃糧的一個糧子兒子,當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駐紮在城裡,他也不可能永遠到兒子那裡去享受羊肉泡饃和秦腔;一旦兒子撤出城裡,開拔到外地,還能再指望他腰裡系上盒子,乘著汽車給老子撐仗膽嗎?而岳維山作為真正的地頭蛇,卻將繼續盤踞在滋水縣裡。鹿子霖看透世事之後的今天,才發覺自己眼光短淺,於是,誠懇地對田福賢說:「年輕人不知深淺啊!老兄你再見著岳書記時,給道歉一句,甭跟二桿子計較。」田福賢卻繼而不松地對他實施挖心戰術:「年輕人耍一回二桿子沒關係,咱們有了年紀的人可得掌住稀稠不能輕狂……」倆人,正說到交緊處,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議增補族譜的事來了……打發走白孝武,……對田福賢攤開雙手不屑地說:「白嘉軒這人,就會弄這些閒啦啦事!」
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鐵箍木輪大車一樣悠悠運行。災荒瘟疫和驟然掀起的動亂,如同車輪陷進泥坑的牛車,或是窩死了輪子,或是顛斷了車軸而被迫停滯不前;經過或長或短的一番折騰,或是換上一新車軸,牛車又轍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緩慢地滾動起來了。白嘉軒坐在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坐過的生漆木椅上,握著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握過的白銅水煙壺呼嚕呼嚕吸著煙的時候,這樣想:他站在院裡望著煙崗籠罩的巍峨南山這樣想:夜晚,當他過足了菸癮跑夠了茶水,躺上空寂的上坑上時尤其忍不住這樣想,他已經從具體的諸如年饉、瘟疫、家協這些單一事件上超脫出來,進入一種對生活和人的規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為怎樣的災禍死去,其實都如同跌入坑窪顛斷了的車軸:活著的人不能總是惋惜那斷軸的好處,因為再也沒有用了,必須換上新的車軸,讓牛車爬上坑窪繼續上路。他拄著拐仗。佝僂著腰,從村巷走過去,聽見從某個屋院傳出女人哭兒子,或丈夫的悲戚的聲音,不僅不同情她們,反而在心裡罵她混帳!因為無論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在任何人來說都不能保證絕對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因為好的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會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斷腸也不頂啥喀!一根斷折的車軸!再好再結實的車軸總有磨細和顛斷的時候,所以死人並不應該表現特別的悲哀,白嘉軒對仙糙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長一段日子裡總感覺缺了點什麼;缺的肯定不單是她每晚小心地順著他的腳腿伸溜下來的濕熱的肉體,也有她在屋院裡走路的那種沙沙的聲音,散發到庭院炕頭上的一種氣息,或者是有別於影像聲音氣息的另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所有這些也都確鑿不存在了。他的超人,在於他能得出仙糙也是一根斷襲的車軸這樣非凡的結論。白嘉軒在思索人生奧秘的時候,總是想起自古流傳著的一句咒語:白鹿村的人口總是冒不過一千,啥時候冒過了肯定就要發生災難,人口一下子又得縮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第一次經歷了這個人口大回縮的過程而得以驗證那句咒語,便從懷疑到認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蒼穹之中,有一雙監視著的眼睛,掌握著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各個村莊人口的繁衍和稀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