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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鹿子霖拍著孝武的肩膀說:「由原上各村聯合承辦修廟,這辦法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得擱到最後一步。咋哩?那樣一辦,原上人該咋樣罵鹿村和嘉軒呢?況且,跳過嘉軒哥這一關總不好嘛!頂好辦法還是由嘉軒哥執頭兒,由他承辦才名正言順。我說咱們五個人一起去跟族長說,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給不給面子!」說著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這回領著原上人把廟修起來,你日後當族長就沒說了。」

    五個人一起找到中醫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現出靈活的態度:「我早說過這瘟疫是一股邪氣嘛!而今啥話都該擱一邊,救人要緊。只在能救生靈。修廟葬屍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較量,人跟鬼較啥量嘛!」於是收拾了案頭醫器墨具,意氣昂昂隨大夥一起出門。六個人來到孝武家,發覺白嘉軒不在,孝武也鬧不清父親到哪裡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見歸來。六個人不約而同坐下,下定決心死等,孝武就一鍋再一鍋燒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雞叫頭遍時分,白嘉軒頭上結著一抹露水回來了。

    「我明白眾位聚在這兒的用意。」白嘉軒仰起臉說,「咱們不要在我屋裡說,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該當擱到祠堂去議,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塊議。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燈點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眾人面面相覷,看看白嘉軒只顧在銅盆里洗手洗臉再不說話,就都現出尷尬的模樣。鹿子霖先告別走出門去,三個老者也跟著走了,只有冷先生穩坐著說:「嘉軒,你老弟比我還冷。」白嘉軒說:「你既然來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熱鬧。」

    白嘉軒走了一趟白鹿書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敘說了鹿三鬼魂附體以來的世態變化,不無怨恨地說,「連孝武這混帳東西也咄咄著要給那婊子修廟。」朱先生饒有興趣地聽著,不屑地說:「人妖顛倒,鬼神混淆,亂世多怪事。你只消問一問那些跪著要修廟的人,那鬼要是得寸進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個男人從她下面鑽過去,大家怎麼辦?鑽還是不鑽?」白嘉軒再也壓抑不住許久以來蓄積在胸中的怒氣,把他早挖出來,架起硬柴燒它三天三夜,燒成灰未兒.\n再撂到滋水河裡去,叫她永久不得歸附。」朱先生不失冷靜地幫他完善這個舉措:「把那灰未不要拋撒,當心弄髒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裝到瓷缸里封嚴封死,就埋在窯里,再給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遠不得出世。」白嘉軒擊掌稱好:「好好好好好!造塔法鬼鎮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盞粗捻油燈亮起來,祠堂院裡和門外擁擠著男女族人,許多外村人自覺地跪在外層,把白鹿村人讓到院裡和前排。白嘉軒拄著拐杖從人窩裡走進祠堂大門。端直走進大殿,點燃了木筒漆蠟,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後,走出來站在台階上,佝僂著腰昂起頭說:「孝武,你念一念族規和鄉約。」孝武擎著油燈,照著嵌鑲在牆上的族規和鄉約的條文念起來。白嘉軒等到兒子念完接著說:「我是族長,我只能按族規和鄉約行事。族規和鄉約哪一條哪一款說了要給婊子塑像修廟?世中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對神要敬,對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亂燒香亂磕頭我能想開,可你們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門口,逼我給婊子塑像修廟,這是逼我鑽婊子的胯襠!你們還說在我修起廟來給我掛金匾,那不是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騎馬布掛到我的門樓上!我今日把話當眾說清,我不光不給她修廟,還要給她造塔,把她燒成灰壓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見天日,誰要修廟,誰儘管去修廟,我明日就動手造塔。」白嘉軒說完走直台階,凜凜然走過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給父親跪下了。白嘉軒端著水煙壺,聽著孝武在膝下懺悔的話。按照他的氣性,早該把這個在重大事件臨頭時表現動搖的混帳貨推開,像當初廢除孝文的族長繼承人一樣,可是推開孝武以後怎麼辦?三兒子孝義明顯不具備族長的德行。他對孝武說:「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動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後才能當好族長!」

    一座六棱磚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過的窯垴上豎立起來。六棱喻示著白鹿原東西南北和天上地下六個方位;塔身東面雕刻著一輪太陽,塔身西面對刻著一輪月牙,取「日月正氣」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著兩隻憨態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傳已久的傳說,這是朱先生構思設計的方案。自從孝武領著族人挖開窯洞,掏出小娥已經發綠的骨殖,架火焚燒再壓入塔底之後,鹿三果然再沒有發生發瘋說鬼話的事。不過他日見萎靡,兩隻眼睛失了神氣,常常丟東西說三遺四,一天吃一口飯也不覺肚餓,一旦吃起來又沒飢沒飽能裝進七碗八碗…… 瘟疫過後的白鹿原顯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幾個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的響動,哭聲再不能引起鄉鄰的同情而僅僅成為一個信號;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隨著冬天的到來自然中止的。九月里,當人們悲悲悽淒收完秋再種完麥子的時候,沒有了往年收穫和播種的歡樂與緊迫。這一年因為偏得陰雨,包穀和穀子以及豆類收成不錯,而豐收卻沒有給田野穀場和屋院帶來歡樂的氣氛,有人突然撲倒在剛剛揚除了谷糠的金燦燦的谷堆上放聲痛哭死去的親人;有人摜下正在摔打的鏈枷,摸出菸袋來;人都死了,要這些糧食弄啥!秋收秋播中還在死人。播下的冬小麥在原上覆蓋起一層嫩油油的綠色,剛剛交上陰曆十月,突然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傾瀉下來,一些耐寒的樹木尚未落葉,不能承受積雪的重負而咔嚓咔嚓折斷了枝股。大雪以後的寒冷里,瘟疫瘋張的蹄爪被凍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頻率大大緩減了。及至冬至交九以後,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徹底斷絕,那時候,白嘉軒坐鎮指揮的六棱鎮妖培剛告峻工。村巷裡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復現往年寒冬臘月聚伙曬暖暖諞閒傳的情景,像是古廟逢會人們一早都去趕廟會逛熱鬧去了。然而他們永久不會再回到白鹿村村巷裡來了。

    白嘉軒先叫回來山裡的二兒媳和孝義,接著讓孝武孝義兄弟兩個去城裡二姑家接回來白趙氏,臼趙氏對仙糙的死亡十分痛心,幾乎本能地重複著一句肺腑之言:「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可死了!活著我做啥呀……」白趙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糙的死亡的事實,到是奇怪鹿三的變異。她坐著兩個孫子吆趕的牛車終於駛到自家門樓下,第一眼瞅見鹿三就發覺了異常。鹿三木木訥訥說了一句「回來了」的應酬話,轉過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飯之前,再沒有和她照面。天黑時,鹿三從圈場過來吃晚飯,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湯,吃了一個溜軟的包穀饃饃,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沒有打一句招呼,也沒說一句閒話。鹿三撲踏撲踏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白趙氏問兒子:「老三看去不對竅?」她還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軒淡淡地說:「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從窯洞裡被挖出來已經生了一層綠苔。家家戶戶自願抱來的硬柴在窯院裡堆成一座小山,熾烈的火焰整整燃燒了三天三夜,最後把柴灰和骨灰一齊裝進一隻瓷壇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請示主事的白孝武說,即可封底。白孝武一個封字剛說出口,站在一邊的白嘉軒用手勢示意匠人暫緩執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著窯垴楞坎上的糙叢,眾人這才驚異地發現,雪後枯乾的蓬蒿糙叢里,居然有許多蝴蝶在飛舞。白嘉軒說:「那是鬼蛾兒,大夥把那些鬼蛾逮住,一個也甭給飛了。」族人們脫下衣衫,摘下帽子,滿坡坎上追攆扑打著,把被打死的蛾子撿起來扔到白嘉軒腳下,那是許多彩色的蝴蝶,純白的純黃的純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軒從旁人手裡借一把鍬,把那些死蛾鏟到塔基下的瓷壇根,然後才讓匠人封底。十隻青石綠碡團成一堆壓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鎮妖塔落成舉行了慶祝活動,鑼鼓和銃子鞭炮響成一片。自此塔豎起。鹿三果然再沒有發生鬼妖附身的事,然而他卻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鹿三短了言語,從早到晚常常不說一句話,默默地端坐在那兒發著痴呆;記性兒也差遠了,常是趕著牲口扛著犁杖走到地頭,才發現忘了給木犁戴上鐵鏵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輩子的旱菸袋丟了三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還給他;他的素有主動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勞也變得懶散了,沒精打采地推著土車墊圈,懶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糞時一干三歇,尤其是那雙眼睛,所有凝聚著的忠誠剛烈和堅毅直率的靈光神韻全部消失殆盡,像燒盡了油的燈芯,又像蟲子蛀蝕過的木頭。白嘉軒一發現鹿三的變化,就暗暗地想過,被鬼妖附守身的人是這種架式,鬼妖附著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康夏以後吃好東西可以彌補虧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蘿蔔一樣再也無法恢復元氣了。白嘉軒有一次發現兔娃在鍘墩前訓斥老子鹿三,彈嫌鹿三放到鍘口裡的干青糙總是不整齊。白嘉軒冷著臉對兔娃提醒說:「說話看向著點兒哇娃子!那是你——大!」他尚未發現孝武孝義對鹿三有什麼明顯的厭棄或不恭,然而輕視的眼色是無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飯桌上,白嘉軒瞅到了一個機會,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和鹿三的兒子兔娃一併囑咐說:「你們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從明日起,孝義兔娃你倆接替三伯撫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兒由他做一點,他不想做啥活兒都不做,你們誰也不許指撥他,更不許彈嫌他,拿斜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許!聽見了沒?」孝義首先搶著回答說「聽見了。」他和鹿三感情甚篤,對父親的話擁護不二。孝武不失未來族長的架道,持重地點了點頭。只有兔娃悶頭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紅的臉,兩頰掛滿了淚珠,懊悔自己有過對父親不遜言語和失禮行為,白趙氏向孫子們解注白嘉軒的話:「你爸向來把你三伯當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凍以後,白孝武統領著弟弟和兔娃開始了給麥田施冬肥的大項勞動。孝義自幼愛撫弄牲畜,更喜歡吆車,自告奮勇拉牛套車。鹿三第一次沒有參加送糞勞動。白孝武安排他經管槽的牲畜,空閒下來可以隨意幫忙裝車,這給孝義獨立吆車提供了機會。兔娃總是隨和靦腆,白孝武以和藹的口吻徵詢他想干哪項活路時,他說:「你叫我幹啥我就幹啥,你隨便安置。」白孝武說:「那你就跟車吧!」兔娃說:「對嘛。」說著就撈起杴往車廂里裝糞。跟車實際是裝車和卸車,在糞場裝滿土糞,然後坐到車尾巴上,到地里後,再用一隻鐵製刨耙糞塊從車廂後刨下來。兔娃已經練成一副勞動者熟練的操杴裝糞的灑脫姿勢,不慌不急一杴一杴從若大的糞堆上鏟起糞塊拋進車廂,不時地給手心吐點唾沫兒搓搓手掌。車廂裝滿以後,兔娃用杴板把冒出車廂的虛糞拍打瓷實,防止牛車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顛簸時撒糞塊。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車廂旁側,然後從車尾巴上推著車廂幫助黃牛啟動。白孝武在旁邊看著牛車駛出圈場大門,孝義一邊搖著鞭子一邊吆喝著牲口,扭著尚不雄健而有點裝勢作態的腰肢兒,他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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