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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9:17 作者: 陳忠實
    白嘉軒當晚到馬號跟鹿三說了仙糙的心事,鹿三當即答應雞啼時就起身上縣。白嘉軒從腰裡摸出兩塊硬洋塞到鹿三手裡說:「先上縣,再進城,路數就那樣走。你到縣上見孝文,到城裡也甭尋靈靈。」他料定鹿三會驚詫,隨即挑明說:「這兩個許逆的東西,我說過不准再踏我的門坎兒,我再請他們回來?」鹿三張著嘴憋紅了臉:「可他媽快咽氣了呀?白嘉軒冷著臉說:「即就是我死我咽氣,也不許他倆來!」接著緩和了口氣輕鬆地說:「你先到縣上轉一圈,再到城裡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一場戲。想吃啥你就暢暢快快吃一頓,趕天回來就說兩個海獸都沒尋見。」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來,把兩枚硬洋又交給白嘉軒,然後走近仙糙的炕邊,大聲憨氣的咒罵起來:「倆海獸一個也不在!孝文到漢口接軍火去了,說是還得半個多月才能回來,靈靈連蹤影也問不到,她二姑說:「靈靈有半年多不閃面了。猜摸不清到哪達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這倆海獸咧!你給夠了他倆的,他倆欠著你的,你還惦念那倆海獸做啥,我就是這個主意,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糙聽著合住了眼睛,眼角滾出一滴清亮的淚水:「我知道,我見不著那倆娃咧!」

    「想見的親人一個也見不著,不想見的人可自個闖上門來,咧!」仙糙嘈地一下豁開被子坐了起來,口齒不清地嘟噥著。白嘉軒聞聲也坐了起來,雙手摟扶著仙糙,心裡十分驚異,近兩日她躺在炕上連身也翻不過了,怎麼會一骨碌坐起來呢?他騰不出手去點燈,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問:「哪個討厭鬼闖上門來咧?仙糙直著嗓子說:「小娥嘛!娃那個爛髒媳婦嘛!一進咱院子就把衫子脫了讓我看她的傷。前胸一個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兒;轉過身後心還有一個血窟窿。我正織布哩,嚇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軒安慰她說:「你身子虛了做噩夢哩!」隨即摸到火兒點著火紙,吹出火焰點著了油燈。燈亮以後,仙革「噢」了一聲就軟軟地跌倒在炕上,白嘉軒對著油燈蹲在炕頭抽菸,直到天色發亮,黎明時分,仙糙咽了氣。白嘉軒沒有給任何遠近的親戚報喪,連躲到城裡和山裡的親娘親子以及仙糙娘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來幾個門中侄兒和侄孫,打了一個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著拐杖說:「我要是能抗過瘟疫,我給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戲!眼下我只能先顧活人哇……」

    屋裡是從未有過的靜寧,白嘉軒卻感覺不到孤寂。他走進院子以前,似乎耳朵里還響著上房間裡仙糙搬動織布機的呱嗒聲;他走進院子,看見織布機上白色和藍色相間的經線上夾著梭子,坐板下疊捍著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覺仙糙是取緯線或是到後院茅房去了;他走進裡屋,纏繞線筒子的小輪車傍放在腳地上,後門的木閂插死著;他現在才感到一種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著拐杖奔進廚房,往鍋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動手拉風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壺擺到石桌上,又擺下兩隻茶盅,然後走出街門,走進馬號院子,看見鹿三正在用長柄掃帚清除雜物。」三哥!來來來,快跟我過來!」他的聲音很大很響,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實鹿三就在幾步遠的地方背身躬腰掃地。鹿三以為有什麼緊事,就扔下掃帚跟著白嘉軒走出馬號,又走進街門,連著聲問:「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說話?」白嘉軒走路時落腳很重,屋裡的牆壁連續發出回聲。及至走進庭院,白嘉軒橫過身一擺手說:「啥事啥事?而今還有啥大不了的事,請你喝酒,就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燒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見擺在樹下石桌上的茶壺和茶盅,驚疑的神情頓然松馳下來,明白嘉軒大聲說話大聲咳嗽和加重腳步走路地用意,是與命運抗爭的義反顧的氣概。他不由地受到感染,接過嘉軒遞過來的茶,抿了一口就豪慡地大呼小嘆起來:「好茶好茶!味道真箇正經得很喀!沒看出你還有這一手熬茶的絕活兒……」倆人坐在石桌兩邊,互相遞讓暢聲說話,全是東扯西拉地噓嘆。白嘉軒問:「老三,今黑咧吃啥飯?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哈!你再嘗嘗兄弟我做的飯!」鹿三也呵呵笑著朗聲說:「隨便。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軒大幅度地搖搖頭:「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隨便』倒是啥飯的名字?聽起來你像是很隨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婦的頂難辦咧,到底做啥飯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並不真的在意:「我是說隨便做啥飯我都不彈嫌,我一輩子沒挑過食喀!」白嘉軒接著說:「你挑食也不頂用。我最拿手的飯是夾老鴰頭!」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會夾老鴿頭,我也會,其實老鴰頭又好吃又耐飢,做起來又省事,和些麵糊用筷子夾成圪塔撂到鍋里就完了。咱倆輪換做,天天吃老鴰頭。」

    夜裡,白嘉軒常常先關後門,再鎖上街門,揣著水煙壺走進馬號,坐在鹿三的炕邊上,一鍋接著一鍋抽水煙,看著鹿三一遍又一遍給牛馬攔糙撒料,說:「三哥,撂出一折亂彈哇!」鹿三也不推倭,靠著槽幫就吼起來。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轅門斬子》,接著又撂出一段《別窯》。嘉軒聽得熱了,從炕邊上溜下來,端著水煙壺站在地上也唱起來,更是悲壯飛揚的《逃國》。直唱到給牲口餵地三槽糙,白嘉軒才端著水煙壺走出馬號回屋去睡覺。

    這天晌午,白嘉軒又夾好煮熟一鍋老鴰頭,跑進馬號,一邊揩著汗水一邊喊:「三哥吃飯。」鹿三沒有應聲,端直坐在炕邊上一動不動,白嘉軒又喊了一聲:「三哥吃飯呀,你聾咧?」鹿三突然歪側一下腦袋,斜吊著眼瞅過來,發出一種女人的尖聲俏氣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軒一愣:「你就是三哥嘛!還要我叫誰呢?」鹿三晃晃頭:「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軒走近兩步,細細瞅視著鹿三,他的尖細的聲調,輕佻的眼神和歪頭側臉的忸怩動作,顯然都不是鹿三的習慣做派。白嘉軒不由地打冷顫,加重威嚴的聲調逼問:「你不是三哥你是誰?」鹿三扭扭腰晃晃頭說:「你連我都認不得嗎?你仔細認認就認得了。」白嘉軒頭頂「噌」地一聲頭髮倒豎起來,渾身像澆下一桶涼水抽緊了筋骨,鹿三現在的忸怩姿態和輕佻的聲調,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軒猛然揚起手?」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渾重的嗓門:「嘉軒,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說著跳下炕來撲到嘉軒對面,氣得臉紅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軒站在那兒不知是鹿三剛才迷了不是自己發述了?於是再三道歉賠不是,拽著怒氣不息的鹿三去吃飯。主僕二人走進院子,鹿三逕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軒給自己把端飯來。自從仙糙過世以後。鹿三總是和嘉軒一起搭手做飯,怎麼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著一口鍋的主人給自己端飯倒茶。現在他挺著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質彬彬的上等賓客,拘謹而又客氣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軒佝僂著腰,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端著飯碗從廚房走出來送到鹿三手上,口裡叮囑著:「吃吧吃吧快吃。」轉過身又去給自己端來一碗,坐到鹿三對面放下拐杖吃起來。鹿三吃完一碗飯,咣一聲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來,在白嘉軒對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後仰,又一蹦蹦到廳房的台階上喊起來:「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長老先生給我侍候飯食哩!族長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個啥人嘛族長?我是個婊子是個爛婆娘!族長你給婊子爛婆娘端飯送食兒,你不嫌委窩了你的高貴身份嗎……」白嘉軒瞪著眼瞅著鹿三豁腳揚手的大動作,把剩下的半碗飯摔到地上,碗片和飯湯四外迸濺,隨手從石桌旁撈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閃兩躲,跳著蹦著竄出院子奔到村巷裡,白嘉軒氣喘噓噓追到門外。叫幾個小伙子把鹿三強扭到馬號里,把一隻簸箕扣到頭上,用樹條子抽,發出嘭嘭嘭的響聲。鹿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來大叫一聲:「你們這些人折騰我做啥?」睜著疑惑不解的目光瞧著圍在馬號里的男女。白嘉軒從聲音和神色上判斷出來,真正的鹿三又活轉來。

    白嘉軒回到廳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異行為還是沒有打破他的生活習慣,頂多迷糊了一袋煙的工夫,跳下炕來拉了一條家織布手中到缸里澆了水,擦搓了臉眼,感到一身輕鬆,然後撈起拐杖出了門,佝僂著腰往村子南邊去了。走過白鹿原漫長的牛車路,傍晚時分進入南山,趕到只有三五戶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軒在背溝里看見了一幢用木頭壘牆的木屋,一個長著男人模樣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絲瓜架下抽旱菸,二尺長的絲瓜從木頭棚架上垂吊下來,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臉,個子卻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細長的手臂,往那根長菸袋裡煙煙未兒。那煙管是一根紫紅色溜光枸妃木,留著圪圪塔塔的節疤。白嘉軒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開口,冷冷地問:「哪個村?」白嘉軒回答以後,女人又問:「怎樣鬧呢?」白嘉軒把鹿三鬼魂附體的瘋張情景學說一遍,那女人揮了揮長杆煙管說:「你快往回走。」白嘉軒轉過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裡養精蓄銳,須得雞不叫狗不咬時分才上路,坐鬼抬轎忽兒一聲就去了。

    鹿三從後晌直鬧到天黑夜靜。他的過分靈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舉止行為,誰一看見都會驚異不已,與往日那個鹿三穩誠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從刀號躥到曬土場上,又從曬土場上蹦回馬號,向圍聚在馬號里和曬土場上的男女老少發表演說:「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苗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揉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乾淨,說到底我是個婊子。可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日子。村子裡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里住。族長不准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麼著還不容讓俺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讓,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把蒿子棒捧兒,你咋麼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莊趕來看熱鬧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為感嘆,人們把簸箕扣到鹿三頭上,用桃木條子抽打一番,鹿三頓時恢復到素有的穩誠持重的樣子,翻著有點呆滯的眼珠,莫名其妙地問:「你們圍在這兒弄啥?這兒有啥熱鬧好看?你們閒得沒事幹了?我還忙哪!」說著就推塌小車去裝土墊圈。當他剛剛裝滿一車土,扔下杴又瘋張起來了。眾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條子抽打,幾次三番直折騰到夜靜,好多人餚膩了都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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